第205
“涅辰,父亲问你,苏家代代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为的是什么?”
“为了——”她愣了愣,满脑子母亲桌上摆的绿戒尺,忽然问这种话,难道连父亲也要一本正经地教之乎者也,低下头,支支吾吾:“今早母亲讲有句诗叫做——沉香帖阁柱,金缕花门楣3,我们家世代为军,英勇奋战才得来皇帝器重,落下满床笏,尊贵无比——”
顿了顿,左右编不下去,偷偷用余光瞄对方,父亲早笑得合不拢嘴,温厚有力的手掌摸着自己的头,乐得弯腰,“什么尊贵无比,依我说少念点那些没用的好,还省事。”
她方才敢抬眼看他,高大身姿英武挺拔,将自己娇小的身躯罩在影子里,挡住了冬日所有的风霜雪雨。
后来跟着父亲上战场,那一年只有七岁,她坐在他怀里,骑马来到战况最惨烈的月生,还未进城,鼻尖全是一股血腥气,熏得人直想吐,后来便是满眼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一层层堆迭的竟不是草垛黄沙,甚至并非征战沙场的士兵,而是一个个平民百姓,老幼妇孺,她吓得呆住,回家后不停做噩梦,喝了好久的安神汤。
半睡半醒中听见母亲哭着责怪,“将军何故如此,涅辰毕竟年幼,怎能去那种地方,万一惊住了,落下病根,我要怎么办!”
“不至于,夫人太多虑啦。”父亲坐在玫瑰椅上,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带涅辰去伤亡最惨重的月生,那是为了让她体会战争的残忍,没有此种身临其境般痛苦,怎能晓得身上担子有多重。”
“将军也太严酷了些,我就不想让孩子舞刀弄剑——”
“慈母多败儿啊!”
她翻个身,困得再也没心思听,只剩母亲的抽泣声在耳边回旋,一晃数十年过去了,那细细密密的哭声还时不时萦绕心尖,仿若此刻窗外秋雨,一滴滴,一下下,兀自到天涯。
思绪迷离,竟也惹人多愁善感起来,苏涅辰自嘲地笑,放下茶杯,躺回榻上,身边爱人的身体温软绵绵,转过来,忍不住在对方额头落个吻。
前尘往事已过,此时牵挂太多,比以往更加明白安宁的重要,无论大家与小家,边境上也有无数的家,数不清即将出生的孩儿,不能再有任何的腥风血雨。
她其实也想为女子干元拨乱反正,但这些旧念形成已久,并不能一下改变,相比较而言边境一旦沦陷,无数城池瞬间就会成为血海。
何况冷霜檀再心思叵测,治国平天下的本事并不差,伴君如伴虎,自古得到善终的朝臣也没几个,她的境遇算不得特殊。
如今息事宁人,保住太平才为上策 ,公主如此聪慧,应该能体会自己的难处吧。
她是她美丽的妻,必然可以。
寒雨连江,直到三更,风声入梦,惊雷从云层中落下,一片轰隆隆中忽地传来马蹄响,六匹骏马奔腾,拉着锦绣车辇衝破宵禁之夜,飞溅起一路泥泞,正乃天子座驾。
皇帝突然从狩猎中返回,急匆匆来到宣政殿,身后跟着躬身伺候的玖儿,先给对方卸下鹤羽裘衣,低声问:“陛下风雨兼程,可有事?”
冷霜檀眉目低垂,脸色煞白得仿佛被冰雨浇过,低声吩咐,“去,宣十七公主天亮入宫。”
神色肃杀,玖儿不敢多话,瞧天边露出鱼肚白,连忙披上斗篷,坐马车来到将军府。
霜雪昨天睡得早,这会儿精神不错,看对方言辞闪烁,晓得此事不小,赶紧穿衣打扮,与暖莺一同出发。
苏涅辰自然不放心,但没理由拦着,等霜雪一离开,立刻让春燕去找风翘,深宫大院内唯有皇城司之人才能来去自如,让对方偷偷跟上。
晨光嘉微,霜雪随玖儿来到宣政殿暖阁,迎面看见天子端坐在龙榻上,抬起眼,幽深眸子露出一丝笑意,他挥挥手,两边人迅速退下,方温柔道:“妹妹来了,有日子没见,似乎发福啦。”
鎏金莲花香炉里白雾缭绕,熏香四溢,荡在霜雪鼻尖,她不自觉紧紧外衣,今日特地穿了件宽大厚襦裙,隻为遮挡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面不改色心不跳,也坐到榻边,“胖怎么啦,白白胖胖多有福气,你嫌弃我,别让我来啊!”
还是那个傲气十足的小公主,天不怕,地不怕,龙榻也敢随便爬,从来对自己没大没小,是他宠坏了她。
目光顺势落下,在对方隆起的腹部稍做停留,别过脸去,淡淡地:“这几日中秋佳节,乃阖家团圆之日,也不见你来瞧我,果然女大不中留,嫁出的人泼出去的水——”
言语带着醋意,孩子似地还真少见,霜雪忍不住笑,“兄长日理万机,我哪敢来现眼!”
“少来,全是嘴上的功夫。”唇角忽地噙起笑,又装模作样叹口气,换了话题,“好啦,大早上叫你,不是为了聊天,我问你,驸马离世也有段日子,公主对以后有何打算?”
“打算什么——”霜雪明知故问,“我不明白兄长的意思。”
对方倒也直接,开门见山,“难道你想为对方守一辈子?大将军再好,也不值得我楚月最尊贵的公主一辈子当寡妇。”
说罢指尖一推,将面前的兔毫盏送过来,冷冷道:“妹妹是个聪明人,我们乃一母所生,凡事不打哑语,为兄劝你,不如早点扔掉该舍掉的东西,才能更好地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