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页
“掌柜的,有客来咯。”阿音看到一人向不留客走来,遂道。曲连舟将远望的视线收回,该来的,总会来。
谢有晴到不留客天字厢时,阿音早已识相回避了去,未进房门,绵醇之味忽忽飘来。曲连舟独坐,轻挽袖,将色白如霜之物匀入器皿。
从前碧水畔老树下,阳光晴好时,先生也是这般,移案煮酒。煮好了自己也不饮,隻叫身旁人来饮。小司发问,同样都是酒,为何先生煮出来的就是醇香。后来偷摸一尝,那霜白之物,原来是糖。
曲连舟抬头一瞧,面前之人倔强着脸,却早已红了眼眶。心间慌张,避开眼神,口中支吾,“你坐。”
谢有晴收拾心情,进了门去。她就坐在对面,静静看着那摆弄酒器的人。消瘦、病态一览无余,但脊梁,却未弯下半分。酒面咕哝,她轻言,“能不能不要再消失了”
嘉姑姑走时千叮咛万嘱咐,以先生的身体状况,哪里都不能让她去,有人看着她都折腾,若没人看着,那怕是没几天活头了。
“嘉姑姑去了南川,她若能找到——”
“晚晚。”曲连舟将话锋打断。起酒、斟杯、推送,抬眼正对,酒杯已至近前。
闻声,谢有晴眉眼低下,微顿,而后伸手取杯,稍抿,饮尽。这声晚晚,等了许多年,终于还是等到了的。
“如何?”清冷,是她问。
“醇香甘口,浓郁柔和。”她答。
曲连舟三指轻捻,将小杯执起,“酒栈所卖的,皆不足半年。”酒面摇绕,近闻,“此盅,却有十余载。”
十余载
难得见嘴角绽得笑容,曲连舟看着小杯,“这酒啊,是你们入楼那年埋的,就在碧水老树下。”
见先生笑了,她便跟着笑了,可笑着笑着,却再也笑不出来。
“怎么了?”曲连舟见她神色有变,遂问。
谢有晴低着眼,眉间轻蹙,良久抬首,直视了去,“那日先生缘何赴死”“六年前那日。”
眼波流转,曲连舟放下小杯,隻道三字,“逃不掉。”
她在撒谎,这天底下谁都可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唯独她不会。若说这世上能有一人杀死孟子语,那便只能是孟子语自己。
“我后来去过风林火湖,湖底的筏子,还在。”筏子,是一早便留好的后手,既留了后手,又为何不用
早些年时,先生便自己动手做了一隻筏子,原先隻当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可后来,她却将筏子沉到了湖底。
先生说,无论现在过得有多安逸平静,都要居安思危,凡是事学会留一手,为日后计。若一手不够,那便留两手,甚至三手,如此才能免于被动。
若有一日,当真到了需要于高楼坠下的地步,那能自楼底湖中弹出的竹筏,便是一线生机。很早以前,她便有所准备。
六年前那日,她本该于千万火羽来时一跃而下,可偏偏,她看见了那把匕首,那把赠与她人的,她的贴身匕首。她以为那人筹谋,便是要她去死。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觉得,或许就这样走,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那时的她啊,当真了无生趣多活几年已算偷生,如今没有人再需要她了,无甚牵挂碍,也好
造化弄人,想死的时候老天偏就不让你遂愿。于沉睡中醒来时,已然卸下一身担子,倒轻松几分。可被人算计,她也不会就此作罢,有仇必报才是她。
她心里清楚,谢有晴若要设计,便也只会在那匕首上做文章,像她那样的人啊,是断然不会行那诛人满门之事的。所以赤焰灭门,另有其人。
在寻找生辰纲时,她听到了谢有晴与刘三爷的对话。心有庆幸不是她
若可以,她又何尝不想安安稳稳度余生。只是现在有些事情她必须亲自去解决,也只能由她解决。
她是盛王族,亦是江湖人。她知庙堂,更知江湖。自由之地,不该被政治左右,这是她入江湖后,逐渐清醒的认知。
所以,六年前提前知道正道意图时,她没有选择设计反攻。一者,她要送孟安回到他该回的地方,结束那一签之约;二者,她更可以皆借此机会,叫碧楼散于江湖,不再被庙堂掌控。而她自己,亦可自由。
“你看见了,我很好。”所以,回去吧
“先生想我走?”见曲连舟不语,谢有晴轻摇了摇头,“先生不走,我便不走。”
“从前做事思量再三,如今都当盟主了,怎得这般意气用事。”
“先生说什么都好。”反正我就是不走。
谢有晴再饮一杯,曲连舟看见了,那嘴角浮起的深深笑意。不走,那便不走罢
如今活着倒也不错
因果(四)
大盛历天兴元年,藏剑山庄。
“庄主。”唐齐安神色匆匆而来,见谨夫人抱着小公子也在,便与公子越换了眼神,近耳密语。
不多时,公子越忽得神色一变,“当真?!”唐齐安顿首,公子越眉目凝起。
阿谨一边逗弄小阿宝,一边将二人表情尽收眼底。从前几位剑主禀告时从不避她,今日会是什么事
她不知道,唐齐安说与公子越的,是他多年以来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的,关于父兄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