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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她被戚延从花楼带回来后什么都不知道,只顾着难过,后来到七岁才听到太后与许嬷提起。

那时戚延护她心切,也极是愤怒。救走她时就亲手抹了屋中丫鬟的脖子,又下令禁军就地正法,对花楼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整座楼中,罪有应得的老鸨与无辜受难的女子们全都命丧戚延令下,人与楼都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戚延却并没有解恨。

他调查宋府,用名正言顺的罪名抄了宋府,满门按律斩首与发配。将宋艳姝关进青楼,永世为妓。

哪怕宋艳姝苦苦哀求,说当时并不是想将她送去那么污秽的地方,只是找了个人牙子将她随意发卖。

温夏那时听到,也是在这样的夜里。

那年她七岁,记忆中更多的是戚延的冷漠,嫌恶。

五岁的记忆已经渐远,没有被保护的感动,只是在殿门外的寒风中打着冷颤。

拢紧肩上狐裘,温夏转身伸出手,香砂极快地来搀扶她。

在香砂那句“娘娘小心脚下”刚脱口时,温夏便已被脚下什么东西绊倒。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徒手去找支撑,却一时扑了空。

脸颊瞬间撞在桌角,疼得她眼泪上涌,双眼更灼痛起来。

“我……”温夏憋了满肚子的难过与委屈。

香砂不住朝她赔罪,白蔻自外端着点心进来,忙来扶她。

温夏搀扶着桌沿站起身,忽然抄起桌上的茶壶高高举起,只想狠狠砸了满屋的东西。

等等。

“我拿的是哪盏?”

“是您及笄那日,大公子从边关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青玉壶。”

大哥哥送她的礼物。

摔不得。

温夏放下玉壶,转身摸索到一个花瓶,高高举起:“这是哪只?”

“是夫人知您去岁很爱莲花,请匠人师傅特意为您烧的。”

温夏委屈地松开手,任花瓶被香砂拿走。

她抄到一尊观音像。

不可不可。

不能对菩萨不敬。

转手摸到一个狸猫啃鱼的摆件。

不行,狸猫太可爱了。

松开手,满腔委屈与难过更甚了。

她终于摸到一摞厚厚竹简:“《圣人训》?”

香砂与白蔻说是。

温夏狠狠扔到地上,直到听到竹简散开的哗啦声才泄了气般任白蔻与香砂拉起她手,仔细为她检查可有划伤。

满地的竹片,都是戚延罚她抄写的那些破东西。

“扶我坐到镜前。”

被搀扶到妆案前,温夏小心碰着脸,左颊被磕得生疼。

“我脸上磕青了么,是不是不好看了?”她的嗓音落寞难过。

“我双眼会好起来吗?如果我以后都看不见了……”

呜呜,她不敢想。

“我最喜爱我这双眼睛了,我现在必是模样丑陋的吧……”

白蔻与香砂连忙安慰,可温夏还是很难过,黯然地瞧着铜镜的方向,哪怕什么都看不见。

“这世间怎么就没有能随时随刻留存下人脸的铜镜呢,替我保存我时刻的样子与回忆。”

也是她思想太离谱了,这世间哪里会有能随时随意留下人像的铜镜呢。

“去传个画师来,我要记下我此刻难过的样子。”

“娘娘,这不妥吧……”

“你传女画师便是。”

白蔻与香砂支支吾吾,是想说这不吉利。

哪有人像她这样高兴了想要入画,不高兴了也想画下难过模样的。连皇上与太后都只在每逢大典上才留下画像。

“娘娘,您是皇后,是母仪天下的表率。今夜摔了竹简便罢,就当破例了,若是再传画师深夜来宫中,皇上知道了必会说您是在记仇……”白蔻仍在劝。

温夏听着她碎叨叨的,终是叹了口气。

“是呢,我是皇后,我应当不生气,不难过。”她起身,任她们搀扶着走向床榻:“嗯,我不难过,忍忍就过去了,我的眼睛一定会好起来的……”

温夏这样说服着自己。

也不是什么难事,被戚延欺负得多了,她每次都是这样糊弄自己的。

何况今日她还砸了东西泄愤。若是许嬷在此,即便再疼爱她,应该也不会允许她坏了皇后的端庄吧。

大盛自古以来,历代皇帝的命数好像都要比皇后短些。

等她熬到戚延驾崩就好了。

是啊,忍一忍吧。

她一定可以熬到的。

凤翊宫的消息早在傍晚便传到了清晏殿。

戚延仍懒散批着奏疏,听到内侍监吉祥那声“皇后娘娘看不见了”,手上一顿,抬起眼。

“什么意思?”

“两位太医刚去瞧过,都说是雪盲症。”

吉祥仔细揣度圣颜,御前当差,最会察言观色。

见圣颜并无悦色,便规规矩矩禀报:“奴才也是头一回听说,原来阳光底下看雪看久了,竟还会得这雪盲症!太医说轻则几日可恢复视力,重则,重则……”

龙椅上,戚延的双眼像淬了殿外飞雪,愈渐的冷。

吉祥实在匪夷所思,看这圣颜是不高兴?可皇上明明一向以皇后的难过为乐。

龙椅上,戚延收回视线,骨节修长的手指拿起案头的玉管八仙貂毫,也未批注,只漫不经心又深不可测地转动在两指之间。

他竟想起了一双清澈明晰的眼睛。

幼圆黑亮,像把星河都嵌入了浅眉之下。

也许是因为窗外的飞雪白得纤尘不染。

如幼时的干净的一双眼。

她是说过怕黑的吧。

在五岁那年被姓宋还是姓陈的官家千金设计卖到花楼时,他费尽功夫寻到温夏,她不要太后不要许嬷,也不要贴身丫鬟。

只抱着他脖子哭,说那屋子好黑,她怕。

转动之间,玉管貂毫不经意从指尖掉落在地。

吉祥欲来捡。

戚延却自顾自弯腰,伸手捡起了笔。

抬头间,视线触及一侧案架上的绘龙纹青玉小罐。

里头是他之前在野外骑射时,被刃上反射的耀阳不慎灼了眼后,御医研制的眼药膏。

此药颇有奇效,里头一味药材天下间仅此一株。

戚延刚伸手去拿,龙袍宽袖竟未留意勾到神兽摆件。

砰一声。

摆件碰着那药掉在了地上,青玉碎片与白玉般的药膏溅了一地。

“什么好东西还要皇上亲自摔!!”

吉祥连忙来瞅,见一地狼藉,点头哈腰捧起戚延的手。

“皇上龙体贵重,可没伤着吧!”

“这等好东西自然是摔了都不能给不相干的人用,皇上摔得妙啊……”

一面说,吉祥一面吩咐宫人来清扫。

戚延微垂眼,停滞半空的手指像一时僵住,终还是收回手,重新转动起手中御笔。

吉祥以为他是想摔了那顶好的眼药膏。

是了,他与温夏那些回忆早就是幼时无甚可记的事。

这记忆也实在太过遥远。

他已经很多年没再去触碰这份记忆,也从未主动去提及温夏这个人。

关于她最近的一切,应该是记不得的某一天她挡了他出行的路,晦气得很,怎么惩罚都不够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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