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一步一步架空晋主与齐家的权势,倘若作喻,晋主只是一个昏聩无能的提线傀儡,而失了兵权依恃的齐家,便是被剥去?了蟹螯的病蟹。
血猎前,温廷舜已收到风声,父君因患肺疾,气?血皆枯,欲立储君,父君宠用翟贵妃,却未写下立三皇子为储君的诏书,显然有另外一重成算。
南郊处的原野之?上,设列一座磅礴的天葬台,铺满河阳花蜡烛,蜡烛是用龙涎、沈脑屑灌蜡烛,陈设于天葬台两列,拢共上千枝,焰火通明,香气?馝馞。按旧历,胜出的皇子,其所猎杀的兽物,将由内侍放置在天葬台上钦点,受玄黄天地?之?祭礼,正式立为储君。
温廷舜并未让骊皇后失望,他?成功让三皇子死在了那一场大火里?,而他?绞杀七七四十九头兽物上了天葬台,受百官宰执拥护为储。就?连素来不苟言笑的玄甲卫首领滕氏,也说,少主身上开始有一国之?君的影子了。
但后来,宫廷突变,殿前都点检赵嶂之?,也就?是大邺先帝熙宁帝,联袂鸾台与凤台发动兵变,八十万禁军拥护赵嶂之?为帝,谢家皇族于一夜之?间,近乎死在了叛党乱刀之?下,父君与旧臣朝南流徙三千里?。
而骊皇后,赵嶂倾慕骊氏久矣,骊后生有一副天籁之?喉,千回百转的青衣嗓,唱腔一曲,能使鬼神涕泪,令枯木逢春,赵嶂欲纳其为侧妃,日日闻歌怡情,骊皇后不堪忍辱,生来倨傲,最?终自?赐白绫三尺,缢于雨夜松山槐树之?下。
温廷舜永远都记得?那一夜,刚及舞勺之?年的他?,被大妈妈萧氏藏在了一滩死人堆里?,运送至乱坟岗,连夜踽踽逃出宫外,天色灰沉婆娑,雨丝糅合着宫人逃窜的哭嚎,以及烈火摧折宫殿的腥味,风中一并送来母后的绝唱,这位流亡的少年储君心头蒸腾如灼,听着母后的在槐树之?下的绝唱,令人为之?怆然涕下——
“邺赵无道把江山破,奸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道不欺妾,成败兴亡一刹那……”
跌宕幽绝的唱腔,在松山内外飘飏,金掖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龙钟老态的萧氏递给了他?一个锦囊,是骊后提早写就?给他?的,八字箴言:“屈己从众,舍己从俗。”
——今后,是大邺帝君的天下,你身为前朝储君,若是邺赵欺你,笑你,轻你,贱你,你须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再过数年,你且再看他?。
眼前的景象陡然扑朔迷离起来,温廷舜捻紧了八字箴言,从牛车上翻下身来,朝着松山之?上拎袍奔去?,凉冽的血雨模糊了他?脸上的容色,说:“母后,再等等,孩儿一定会光复大晋,带您还于旧都,您再等等孩儿,再等等!……”
他?的嗓音嘶哑枯竭,如喑沉的马,重返狼群,赵嶂之?便是那食人不吐骨的狼,带着血卫营候意欲擒住他?,大妈妈急命滕氏救回少主,只记得?滕氏传了一柄御传软剑给他?,还有玄甲卫十一人,滕氏与血卫营死战,只为让他?再见母后最?后一面。
墨灰的天光,疏星几点,月色残缺了泰半,槐树之?下一席纤影如细摹的洒金笺子,在白绫的掩映之?下,一搭黑,一搭白,透出疏冷且狰狞的暗光,只遗憾,温廷舜再也等不到母后了。
战戈之?声渐而遁去?,温廷安背着温廷安,终于爬上了金水桥的北畔,一路并无乱民追寻,她匆匆寻至崔府侧门?,赶巧地?是,叩了几下朱门?,那门?便是开了,崔元昭穿着一身合衬的大袖纱罗衫,外头罩着黛色的披帛,见着温廷安眸底一亮,忙唤上一声“温公子”,但又见着满身是血的温廷舜,脸上添了浓重的忧色,温廷安言简意赅地?道:“冒昧叨扰崔姑娘了,我们今儿学考回府,路上遇着了闹事士子,二弟受了箭毒,此?情此?景,我们也无法回崇国公府,只得?来崔府暂避风头。”
眼下救人要紧,崔元昭忙说不打紧,遽地?一面扶人进去?,搀入南苑一座西次间安顿好,一面亲自?打了盆热水来,取了剪子与锯子,又去?东次间将朱老九唤了过来,朱老九一见着温廷舜身上的伤,捋了捋须,左右检视了几番,轻描淡写地?道:“放心,没射中心脉,这小子命硬着,死不成。”
但他?脸色又是有些玩味,仿佛此?回受伤的人,不该是这个人。
他?早就?听闻媵王归城,晌午有众多士子与流民一起,在宣武门?内外聚众闹事,大多是冲着元祐议和旧案去?的,他?今儿按兵不动,要等着给温家大郎救命,倒未想到,居然是二郎横着进来了。
朱老九也没踯躅太多,语罢,左手执着锯子,右掌执着剪子,蘸了炭火与药酒之?后,便将温廷舜左背上的箭枝给锯了下来,动作娴熟,近乎一气?呵成,及至箭簇从被血肉泅湿了的衣衫里?取出,温廷舜手指微一蜷缩,直直攥紧温廷安的骨腕,几乎捏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温廷安就?当是欠他?的,让他?攥着了,但他?攥力度格外的沉,似乎将她当成什么?人,唯恐怕她跑了。
温廷安心头微灼:“朱叔,箭簇之?上可是淬了毒?可有解药?”
朱老九打量了箭簇一眼,道:“此?毒名曰『九肠愁』,中此?毒后,容易催生幻觉,见到今生今世最?摧心沥肝之?事、以及见到最?难以忘怀之?人,双重苦楚交叠,教人活活在愁断肠的苦楚之?中疼死。”
朱老九嘶了一声,犹嫌自?己说得?不够贴切:“愁断了肠子,就?是仿佛感受到有人将他?的肠子从肺腑里?拖拽出来,撵烂扯碎的那种,此?毒还极为难解……”
崔元昭凝了凝眉,不忍再听下去?,她不喜欢朱老九吓唬温廷安,忙对?温廷安道:“温公子,解药在沈公子那里?,他?很快就?来了。”说着,寻来了一只干净的布绢,蘸湿了蒸汽腾腾的热水,递给温廷安,柔声道:“湿透的血衣若是一直穿在身上,只怕会徒增难受,感染了风寒。哥哥的院子有几件合身的袍服,温公子与二公子皆可以将就?穿上,再此?之?后,可能要劳烦温公子帮忙为二公子濯身更衣。”
温廷安怔然了一下,耳根子微微地?燥。
崔元昭是在阮渊陵麾下秘密做事,身边自?然没有丫鬟仆妇随侍在侧,崔元昭是闺阁之?女,男女授受不亲,不宜去?近身,而朱常懿是个大老粗,净身这活儿哪有女儿家细致,显然更不合适,在沈云升未抵崔府之?前,温廷安无疑是适宜的人选。
崔元昭去?了一趟偏院,挑拣了好一会儿,拿了两套干净焐热好的衣袍过来,给温廷安递衣服时,离得?近些,她适时往对?方腰侧看去?,见着了悬坠于腰带处的香囊,崔元昭面庞慢慢蘸染了一丝粉霞,温廷安也留意到了,她正欲取下给她解释道:“崔姑娘我……”
但崔元昭似是误解了她本意,以为她也要撩表心意,没等她说完,便是以团扇遮着玉容,款款出了去?。
温廷安:“……”一时颇觉头疼,这到底该如何解释为好?
这一滩乌龙浑水,似乎越搅越浑浊。
温廷安只要暂先放一放这一桩事体,拿着一身合衬的衣袍,去?屏风背后速速换了下来,绞干头发,再拿着另一席衣物替温廷舜换下。
温廷安以为为他?更衣更至一半,他?会自?觉醒来,就?如上一回风雪夜的那般,但这一回温廷舜受的伤,远比上一回更为严峻,待她为他?换好衣裳,拿着湿布条拭身时,却发觉他?身子滚烫如炽铁,灼烫无比,还发起了高热。
温廷安心内摧伤,往门?扉之?外瞅了一眼,心想沈云升怎的还不来。他?是太常寺的上舍生,是六大学目之?中唯一不用参加升舍试的生员,循理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