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道里安可以肯定,威兹德姆教授一定在里面,可除了他以外,还会有谁在治疗室里呢?
能发出这样凄惨的叫声,一定病得不轻,但如果研究所里有人产生了这么严重的精神问题,流言一定会很快散播开来,道里安不可能不知道。
一种不祥的氛围萦绕在四周,道里安的后背浮起一层冷汗,他回忆起不久前讨论会上的场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除了马格门迪以外,当时所有人的表情都是疲倦的,灰败的,他们似乎正在经历可怕的折磨……
就在道里安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推开了治疗室的门朝外面走来,道里安慌忙后退,装作路过的样子打算离开。
“道里安?”
道里安还没能走几步,就被人叫住了,他有些尴尬地转过身:“阿刻索夫人……”
此刻站在疏导室门口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和蔼妇人,她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暖棕色,让人联想起蜜糖,热巧克力和暖和的兽皮毛毯。
她冲道里安微笑起来,法令纹顺着嘴角的弧度扩展出柔和的曲线。
她就是阿刻索夫人,西部联盟最出色的心理医生之一,被马格门迪花了大价钱请到了研究所——道里安认为这是马格门迪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
“我的孩子,你可以进来,没关系。”
没有人能够拒绝阿刻索夫人,即便是道里安也不行,他那些即将跳出舌尖的借口在阿刻索夫人的注视下,全部融化进了唾液里,被道里安咽回了肚子。
“我其实……只是想来看看威兹德姆教授,他刚才在会议上看起来不太好……”道里安没有说谎,这确实是他来到疏导室的主要原因。
“哦他的情况确实很糟糕,我恐怕你目前见不到他,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来我这里喝一杯热茶再走?”阿刻索夫人侧了下身,做出邀请的姿势。
道里安没有犹豫多久,便跟着她进入了疏导室。
此时疏导室里那恐怖的叫声已经消失,头顶的灯管好像也恢复了正常的亮度。
也许是阿刻索夫人在身边的缘故,道里安也不再感到惶恐不安,他平静了许多。
“坐吧。”阿刻索夫人像往常一样把道里安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个和她本人一样充满暖色调的房间。
道里安很喜欢她办公室里那一套枫叶红的沙发,它们看上去就像夜晚壁炉里的火焰那样温暖。
五年前,道里安22岁,他刚刚从学校毕业,对未来充满了迷茫。他憎恶继父,却为了继续研究深海生物不得不进入他的研究所。周围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同事,道里安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极大的怀疑,这时候他找到了阿刻索夫人。
比起“医生”,阿刻索更喜欢别人称呼她为“夫人”,因为听起来亲切。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她的身上有一种神圣的母性光辉,当她那双暖棕色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你时,你会感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坐在母亲的膝头,被轻声询问身上的小伤口。也许这伤口不太痛,但你知道,一旦妈妈发现了它们,并关切问询,你就会忍不住开始觉得委屈。毕竟从你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你的身体和心灵就开始遭受各种各样的伤害,大家管这叫“成长”,管这叫“成功的必经之路”,但发现这些伤口,并认真对待它们的,只有妈妈。
所以研究所里也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无论是多么强势威严的男性,都会在与阿刻索夫人交谈后的十分钟内放声痛哭。
年轻的研究员第一次见到阿刻索夫人时,并没有被带进治疗室,而是进入了她的私人办公室。事实上道里安一次也没有进入过治疗室,因为阿刻索夫人说他不需要治疗,他只是需要倾诉。
于是和那些听起来颇为夸张的传言一样,道里安坐在那张枫叶红的沙发上,捧着甜甜的蜂蜜茶,开始跟阿刻索夫人说自己糟糕的家庭,糟糕的工作,糟糕的人生,不到五分钟,他就哭得像个刚出生的小婴儿。
道里安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对马格门迪的憎恨,这是唯一的一次,然而马格门迪毕竟是研究所的所长,是所有人的顶头上司,道里安忧心忡忡地等着阿刻索夫人的反应,然而她只是怜惜地看着道里安,脸上挂着母亲看见小儿子被人欺负一般的愤怒。
“所以说,有些男性根本不配做父亲!”
道里安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她,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像极了海面上的粼粼波光,这让他看起来更小了,仿佛是个只有十几岁的青少年。
“但是没关系,我的孩子,你现在已经成长为了一个优秀的大人,比你继父要出色得多的成年男性,现在你有反抗的力量了,如果觉得受到了伤害,鼓起勇气保护自己吧,你可以做到。”
从那以后,道里安每个星期都会前往疏导室见一见阿刻索夫人,坐在沙发上和她面对面聊几句,喝一杯蜂蜜茶。
两年后,道里安的工作忙碌起来,不再频繁前往疏导室,他顺利地从助手晋升为研究所里最年轻的研究员。
他依旧冷漠高傲,有点不近人情,但这并非是对自身软弱内在的保护色,恰恰相反,如今的他拥有相当强大的内心,和对自我能力的绝对信任。
阿刻索夫人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蜂蜜茶放在道里安面前的茶几上,她又露出了那种母亲般的眼神,担忧地看着道里安:“你最近还好吗?你很久没有来疏导室了,这当然是件好事,我只是想问一问。”
这可不是一个心理医生对病人该有的口吻,不过道里安也并非病人的角色,他知道他们现在的对话更像是朋友间的问候。
“我很好,但是,为什么?”道里安的脑袋里很快地闪过今早起床时的混乱,不过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他注意到了阿刻索夫人脸上不同寻常的忧虑。
“虽然我不应该透露这些信息,但我听说你也是人鱼研究小组的一员不是吗?”阿刻索夫人问。
“是的,西尔维,我指我的那条人鱼……不,不是他的问题,是马格门迪。”道里安叹气,他咽下一口蜂蜜茶,向阿刻索夫人复述了最近的遭遇,话题全部围绕着自己的继父。
“所以人鱼呢?除了你继父的阻挠,你的研究顺利吗?”阿刻索夫人又问,她今天出奇地没有就亲子问题安抚一下道里安。
“还算顺利,他似乎和其他几只人鱼不太一样,他很听话,也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攻击性,我收集到了很多数据。”道里安察觉到了她话里的某些暗示,但事实就是如此,他轻松地耸了耸肩,他目前的困扰和人鱼并不相干。
然而阿刻索夫人的脸色并没有变得更轻松,道里安观察到她的眉头依然皱着。
“那很好,我该祝你顺利,不过我更想叫你小心点,你的其他几位同僚,都或多或少出了一些精神问题。”阿刻索夫人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威兹德姆当然是最明显的那个,但在他之前,哦上帝啊,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这个……”
道里安认真地盯着她:“我之前听说很多人鱼研究室的助手提出了退出申请,我以为他们只是害怕人鱼的攻击。”
阿刻索夫人缓缓摇头,她现在看上去像是独自承受着家庭重大变故的母亲,犹豫着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孩子:“不止这个,就是这一周,陆续有一些人到我这儿说自己不太对劲,他们出现了幻觉,无法正常休息,精神状况变得很糟糕,而这些人全部来自人鱼研究小组。不过这些信息是绝对保密的,对外只是说他们害怕被人鱼攻击。”
道里安想到了什么,他开始像只刺猬竖起身上的尖刺,他问阿刻索夫人:“马格门迪知道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