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吴王夫妇写的劝降信送进去多久了?”元澈身着具铠,手持大槊,望着远处毫无动静的石头城。
“回殿下,石头城外郭多是曲折短巷,送到大营中恐怕要有一程子。”
吴王和顾氏骑马随行于元澈之后。陆振望着眼前的大魏太子,这位几年前还不显声名的后辈,如今已是可独当一面的大将。但他似乎亦受到了北方门阀们的掣肘。
且不说那个颇具意味的柱国将军封号,如今石头城最后一役,除苏瀛之外的其他都督竟然均不在场,也只有北方的顶级门阀才配这么玩。而被压迫其中的元澈,所感受到的无从、无力、乃至无奈,陆振亦曾深刻体会过。
如今魏国太子携三万人围攻石头城,另几个都督隔岸观火。只要石头城内久久不给答复,待到天亮,等待这位大魏太子的,将是无比尴尬的局面。
元澈亦明白,三万人攻打石头城,那是痴人说梦。所以他宁愿尽自己最大所能善待陆家,换来老吴王亲自劝降陆归,确保以最稳妥的方式拿下石头城。向门阀乞讨所带来的代价,他无法承受,他的家国亦无法承受。
等待时,宫城内的消息却先到了。
冯让从铸铜厂回来了:“殿下,铸铜厂的人给了当年打造符契的图纸,的的确确是九对。当时造的也是九对,都有记档。”
元澈接过图纸,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转手交给陆振。
冯让指着其中两个纹样,客气道:“有两块没对上,还请大王指认指认。”
“这是我长子陆归的。”陆振先指了指靠左边的,然而看到另一个图样后,突然怔住了,犹豫了许久,方才道,“这块是陆衍的。”
陆衍的那块,正是与火器局提供的符契是契合的。
“怎么会?”冯让同样面露惊诧。
元澈注意到二人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对,于是严肃地看着冯让:“有何不妥么?”
冯让似回过神一般:“殿下可还记得去竹林堂亲视的时候,察看过的陆衍将军的遗物,那里面好像并没有符契。”
此时元澈也注意到了有些不对。符契印信这类东西,身为将领自要随身携带。陆衍死于阵斩,以军法队之严格,申报此功不仅需要死者的头颅,还需要一些证明其身份的东西,比如令符、对牌、将军印信等。阵斩者通常是把能找到的一股脑地交上去,宁错勿漏。像陆衍这种皇族大将,一般会有主将亲自过验,尸体也及遗物也会妥善保存。
一个大将死了,身上一个符契都没有,军功是怎么报的,怎么批的?
“手段竟使在了孤的眼皮子底下。”元澈双眉紧锁,语气中已颇有怒意,“获阵斩功的是谁,记档者是谁,又是谁麾下的人,即刻去查!”
“是。”冯让应了,却面色踟蹰,并不立即动身。
元澈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面容上的怒色渐渐抚平:“先不要惊动其他都督,你亲自去,悄悄查访即可。”
如今无论是蒋弘济还是周鸣锋,任何一人麾下的兵将,比自己和苏瀛合起来的都要多。且陆衍之死事关重大,如今牵扯到了门阀重将,任何的处置不当都会引起多方势力的揣测,稍有不慎甚至可能引发军变。届时即便有父皇坐镇中枢,亦不能将自己从旋涡之中拖出。
有些事,大家没商量好,就不能放在台面上说。还没商量就说出来了,那就是开战。
精致的战袍下,干净修长的手指在剑柄上摩挲着,元澈望着依旧毫无动静的石头城,目光越发阴郁。
高义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元澈再度看了看高耸的石头城,上面依旧是一片寂静,看不见一面降幡。
这座城池与白石垒一样,经历过军中夜惊,经历过部下叛变。但身为主将的陆归依旧能压住阵脚,未曾上演如白石垒的惨剧,这已是他向这个国家交出的最好答卷。如今石头城已被围困五日,加上吴国君主投降的消息散播于城内,已有不少人趁夜色出逃。
元澈这几日命人计算出逃的人数,如今还守在石头城内的,大概只有八千余人了。但即便如此,元澈所领的三万人与陆归这种级别的将领打攻城战,依旧是胜负未知。但正是这种未知,与魏国两大门阀之军一起,将这位大魏太子死死困住。
他因门阀而荣耀,亦因门阀而卑微。
攻下石头城、亦或是陆归请降,元澈收其兵将于麾下,之后方有向隔岸观火的蒋、周二人问罪的资本。
若攻不下,则只能向其二人求助,届时两人必然功劳更盛,而他与苏瀛的三万余人拢不拢的住,实在难说。他身为太子,还有退路。可苏瀛原本以寒门之姿,位居荆州分陕之要,已属勉强,再受重创,天下之腹只会尽入门阀之手。
元澈呼吸已变得比先前急促,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压住内心屠城、以及杀掉陆振夫妇的欲望。
双方正僵持着,有斥候来报,南方忽来数万部众,似是各个江东门阀的部曲私兵。现下已有一队魏军士兵前去探查,对方似乎没有敌意,如今已停在五里之外,吴兴沈氏派了嫡长子沈彦之来,想与殿下面谈。
元澈看了看陆振,见他神态自若,于是对斥候道:“那便让他入帐。”
沈彦之骑马而来,却非戎装,而是一领青色襕衫,儒生模样。待入帐内,沈彦之先与元澈见礼,在看到站在元澈身后的旧主时,微笑颔首。他生得如玉宇无尘一般白净,眉眼温润如玉,让人如沐春风。
和与元澈见礼时的恭谨慎重不同,这一颔首且略显谦恭的微笑,几乎让人忘记几天前的江东豪族们,是如何审时度势、另择良枝的。
而在面对新主与旧主之间的从容超然,既需要完美的伪装,亦需要绝对的实力。而沈家在吴地是绝对的豪族头马,首屈一指。
沈彦之道:“江东各族已恭候殿下仪驾多时,各领部曲,总共三万五千人,为殿下助威。”
元澈听沈彦之这番话,若非看透了这帮门阀世家的嘴脸,只怕也要以为这帮地头蛇要箪食瓢饮,喜迎王师了。元澈亦报以谦和的微笑:“孤奔袭千里,初来扬州,便劳师兴动,心中实在愧疚。”
虽然听出是对方是出于礼貌所说,但沈彦之听完仍然心中暗喜。先前各家派人送去大量钱帛,却未收到太子的任何回应,心中不乏忐忑。如今看来,这位大魏太子对于吴地本土世族不仅并无恶意,反而有着可以坐下来谈的可能。
于是道:“殿下凤临,郡中乡民俱感荣耀,唯恐投报无门,怎敢担得殿下劳师兴动四字。此次前来,其实各家皆有求于殿下,还请殿下允准。”
元澈点头道:“沈郎但言无妨。”
沈彦之先是一拜,而后道:“江东各族均有子弟从军,如今皆被困于石头城内。然而陆归一向刚强,一时间不能拨云见日,脱出迷雾,只会徒惹殿下不快。若他执意死守,这些江东子弟只怕要以血祭,不仅如此只怕吴王与夫人也会命丧于此。”
江东世家极重宗族,虽然在地缘上彼此多有争锋,但政治网络上盘根错节。你家的嫡子娶了我家的闺女,我家的侄子在贵郡任职。至于侍奉皇室、任职中枢的更不在少数,此役光在台城就俘获三个出品吴兴沈氏的两千石。
此时,在陆归营下任职的江东豪族子弟,必然不在少数。陆归的死活世家们不会管,但若放任让自家人折在里头一块死,各个族长长房将会毫无威信可言,对于各个家族亦是一记重创。
这一次江东豪族集齐三万余人前来石头城下,说是为他元澈助威,其实就是武力逼迫。大魏太子三万军队攻城尚要斟酌,两大魏国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