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
“或等回都吧。”陆昭既未有定论,也不好把话说满。
说话间,只听一个小内侍在外禀报:“武威郡苍松县令请降,殿下想请中书现在就过去一趟。”
彭耽书方才欲言又止,此时见小内侍传得急,也不好再作客流连:“太子既有令,你赶紧换衣服过去吧。”
片刻后,一只手从屏风中探了出来:“这几日你便住我这里,钥匙给你。”
苍松县已近武威郡治姑臧,北面有长城以御羌胡,算是战略要冲。此时苍松县令请降已非意料之外,凉王败势已定,除却嫡系仍做抵抗,其余人等皆在奋力寻找后路。
只是苍松县地理位置也颇尴尬,其距离姑臧过近,一旦请降之事被凉王有所察觉,则前功尽弃。而苍松县本身又离金城郡过远,周围水脉稀疏,万里无人烟。考虑到粮草物流,在拿下苍松县后则需速攻姑臧,进而扫平包括张掖、酒泉、敦煌在内的整个北凉州。
陆昭来得匆忙,加之小内侍实在催得太急,发式虽来得及重梳,妆容却没有时间洗掉。待入殿中,左右也都笑语,言及不过是巾帼之美。倒是魏钰庭走过,笑言道:“东朝雅集宇外,中书喁语幕下,内外令誉,确是美谈。”
陆昭是否曾为太子荐枕,各家心中也猜测颇多。虽然时下风尚乃是风流韵事,因而不以为意,且众人心中早已确定陆昭日后为太子正妃无疑,但对陆昭清誉也是有伤。
陆昭亦回身笑斥道:“老骥勤作戾声,若非银鞍玉带著身,恐误认是晋武宫中拉车骟羊。”你魏钰庭可是晋武帝宫里拉羊车的么,对后宫帷帐秘事这么感兴趣。
公羊拉着羊车却只能看着帝王嫔妃共处,以至于勤作戾声,更何况还要被骟。此时已有几名年轻议郎嗤嗤笑开,眼见太子将入殿,方才收声。
元澈侧首瞥见,百官面前亦不敢多做停留。只下一刻抬步的霎那间,眼底尚弥留着那片皎皎明妆,姿仪风流。他不由得凝神屏息,不知起于何处的香风,不断地向他的脖颈吹过来。当他登上御座的时候,那颗心才落入凡尘。
她今日化了妆,很漂亮。
魏钰庭窥得此景,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元澈急诏众人,态度也颇为明显,意图借此大势将北凉州拿下,不过对于是否要继续攻打武威之西的张掖、酒泉、敦煌等郡,众人还是莫衷一是。打到敦煌再折返,至少要有半年,成就武功固然容易,然而长安事态亦需考量。
最终元澈决定,暂止打到武威郡,随后令邓钧领北凉州刺史督军事,收复西境,余等收兵。当然,这是在凉王能被擒拿在武威郡的前提下。
作此决定之后,元澈亦命令众将归营点兵,陆归已在祖历,可随时与大军呼应。元澈自然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在将王济、陆昭等行台镇守人事安排妥当后,便准备出征定策事宜。陆昭亦是忙的脚不沾地。直至晚间,元澈命人请她过去用饭,陆昭才放下手中公务,匆匆前往。
房内灯火未张,索性屋内布置与略阳那件屋子并无太大不同。陆昭轻车熟路将外氅褪下挂好,用脚在一个书阁下找了找,勾出一双丝履出来,换上之后只觉脚下松软了许多。
元澈刚从外面回来,捕捉到她俯身折腰的柔婉一幕。月光流照在她细洁的脚背上,趿着一双缠枝纹路的缂丝履,如踏荆棘。此时此刻,元澈便觉得情也难禁,欲更难忍,来不及除斗篷走上去,两只手臂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腰与背,将她坚坚实实地嵌在了怀里。
“中书……”
耳与鬓缠绵着呵气,人人皆可以叫的官称,偏偏在元澈嘴里呼之而出时带有了一丝难以言道的羞热。中书白日间躺着清冷寒泉的双目,只有在此间可化为一泓春水。隐盖的危险与狠戾随着一层层薄汗从身体中被抽出,与山谷洪流一道,蔓延于密林之下,砥石之间。
多事之秋,殿外少不了人来往去,陆昭半就着墙,每一次骇浪浇顶,她的声音都轻极了。中书的袍服被拧至一边,一角被元澈拎起,连同陆昭的手腕,绞按在墙壁的描金莲纹上。清规戒律下的呓语,宝相庄严下的颤抖,让每一次啜泣都变为索求的呼喊。
元澈明白她痛,因为他也在痛,在离开数月前他不想让陆昭把她忘记,哪怕仅仅是欲与感的烙印。
“不要忘记我。”元澈在她耳边低语。
戈矛再一次屠戮到底,陆昭一口气噎在胸腔里,嘴角含混着泪水只抽搐地嘤咛两声,便埋首在对方的胸膛前。
“昭昭,等我回来。”黑暗里,低沉而恳求的声音在一片秋水中荡除了一圈又一圈的回纹。
疾风骤雨初歇,榻上蜷缩着疲倦的两人。元澈闭上眼睛,轻轻环抱着陆昭。此时他忽然能感受到书信里所说。那个孤伶伶立在寒风萧树下的身体,修长且纤薄,腰肢细伶伶的,手与腕轻倩地拢住单衣。秋风吹尽,疏淡了她的五官,萧索了她的杀机。她并不弱小,亦无需呵护,她只是强大到离群索居,且并不寂寞。寂寞的只单单是他。
飘雪
夜半时分, 陆昭被元澈的起身惊醒,确切的说,只是从睡梦中平静地睁开了眼睛。她初时正背对着他蜷缩而睡, 元澈的额抵在她的后背上,压出一小片浅红的印记。尚温的肌肤在他离开的时候忽然变得格外敏感, 室内没有风, 但依然能够感受到空气接触时隐隐冰冷的刺痛。
“魏詹事与众人已在外面跪了许久了。”小侍的声音穿过半开的殿门,透过屏风,悠悠落入陆昭耳中。
“什么时候的事。”元澈随手披了件衣服, 一边问一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屏风,确认没有动静后, 方才走出殿门,“走, 去看看。”
呼啸的寒风在开门的一霎那如同暴躁的喧嚣,然而在关门的时刻又化作冷漠的寂静。陆昭回身平躺下来, 后背的那一小团酡红顶的她难受。要不要起身去看看?陆昭如是想。看看不过是委婉的说辞,本质仍是偷听。然而数日的平静与一些不寻常的讯号开始在陆昭脑海中碰撞, 只不过现在仍不足以串联罢了。
在危机感的催促下, 即便不需要动用理智,她知道自己是需要去悄悄看一看的。然而就这样动身去了,多少也是对他的不信任。
等等, 信任?
陆昭面对着藻顶,静静眨了眨眼,曾几何时臣子要对君王假以绝对的信任?上一个是谁?王镇恶, 算的上是一心为刘宋, 最终死于军功派系之争,为君者冷眼旁观。再上一个呢?西晋益州刺史王濬, 若非羊祜与杜预接二连三的保驾护航,早已是另一个邓艾。再上一个便不用说了,邓艾。自此往前,也只有更多。
三个砝码接连加上,理智的衡杆自将陆昭从床上撬起。
元澈走出院门,只见玉阶下呼啦啦拜倒一片。天上此时开始飘起极细的雪花,落在这些寒门子弟见不得朱紫的袍服上,如同寒上更添一寒。元澈心中烦扰,仍少不得上前扶起魏钰庭,温言道:“魏卿何故如此?先起来说话。”
魏钰庭却执拗不肯,叩拜后手奉奏疏,两道浓眉揉向额心,状极恳切:“臣顿首上言,陆氏出身前吴遗族,本应锢居长安。现其恬居行台,虽有权宜,然常见其利口獠牙,轻狡万端。自行台立以来,虽充刀笔之事,却卖弄恩威,苟取物情,处处交结,皆为党与。庭议属议,看似口出正义之词,实则巧弄红妆,甘言悦色,曲以事人。身为女子,殿下若深爱崇信,纳入东府即可,既得以幸,便不足立于朝堂之上,以扰殿下清明中正之判。”
陆昭两手抱肩,静静地靠在厚重的朱门上。魏钰庭实在太聪明。若是寻常忠臣,总要说些君上勿以色误国这般大道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