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节
来祝酒。魏帝数月不曾召见这个儿子,只觉得元洸轻减了几许,素日的浮躁之气尽数褪去,目光中虽仍存着几分潋滟,却也有寂寂的颓意。
元洸不日将离开长安,但因王叡总与他一处,许多安排魏帝也不好直接找他接洽,遂借这个时机对两人道:“不是朕给你们这个面子,实在是身体不适。你们俩来的也正好,陪着朕出去走一走,说说话。”元洸王叡二人应是。
元洸虽然伴君在侧,但心里还惦记着殿中的事。方才太子与陆昭一同相邀而出,至今未归,他已坐在席间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原本想敬完酒后辟席去寻,却不料被父亲叫到跟前陪侍。因此一路走来,也是心不在焉,有几次皇帝问话,他都答得敷衍了事。
魏帝索性拉下脸来,将袖子一甩,怒道:“孽障,吃了几盅酒便糊涂成这样。李福,带他去廊下醒醒酒。”
元洸随着李福退下,魏帝只单独和王叡一道。待进入一间别室,遣散众人后,魏帝方才问道:“今日子卿为何忽然对分设六军有所疑虑?”
王叡笑答道:“回陛下,臣并非对分设六军有所疑虑,而是若臣不这么说,殿中尚书见穷途末路,也难免做绝,反倒对陛下不利。”
龙涎幽远,连同眼前年轻人狭长的眼睫都变得柔和了,话语也更熨贴了。魏帝了然点头:“子卿周全。对了,朕想调你回到中枢来。渤海王成婚就藩,让台中再派一个国相过去吧,先前安排你做这个国相,还是有些战时考量。如今
海内承平,许多要务也需要各方人才接手。你的父亲德高望重,朕想让他来做司空这个位置,尚书令也不能无人,你来任这个职位,如何?”
王叡思索片刻,而后道:“臣先代父亲谢陛下恩典,只是司空掌四方水土功课,臣倒是觉得有一人比家父更能胜任此位。”
“谁?”
“靖国公。”王叡道,“靖国公曾掌少府,也是司空属官,又是戚族,执掌宗正的汝南王也与他家颇有故旧,若能得任司空,也是内外得宜。司空多不掌兵事,靖国公原本也是清静弘雅之人,倒称得上是当时之选。当然,三公掌兵也有别例,礼仪制度也不尽相同,只是入殿奏事时要繁琐些。”
魏帝只觉眼前一亮:“你继续说。”
窗外竹影摇曳,别室内君臣奏对空旷的声音霎时转为了轻声私语,在几声虫鸣中掩去了。
雨思
元洸虽被父亲驱赶, 却并没有当即返回席间,而是在李福的带领下前往后殿与卫尉杨宁会面。洛阳局势不稳,皆因他当年执意回都以及那一丝襄王之心。如今尘埃落定, 国家让他重返重镇,他亦没有理由推辞。在与杨宁商定了离都的时间后, 元洸重新返回大殿。
宫宴不知不觉已至戌时, 此时大殿外玉绳低度,金柝清冷,而众人也是各自言笑, 醉眼迷离。太子不知何时从廊道转了过来,元洸避之不及, 迎头撞上。元澈也不恼只关心道:“五弟可是病酒?孤命人送你回宫。”
元洸急瞥了一眼走廊尽头,见陆昭匆匆行过, 却已换上殿中尚书的官服,又见太子虽一袭旧衣, 可原本那条蔽膝却不见了,心里徒然一冷, 抬起头却是一副极尽嘲讽得意的姿态:“那又要劳动殿中尚书了, 一晚上两次,殿下不怕尚书……累着?”
元澈心中恼怒,却奈何殿中仍有群臣饮乐, 不便发作,遂换来冯让道:“带他去醒酒。”
“臣参见,太子殿下, 渤海王。”
冯让刚要强行带元洸从后殿离开, 却见王叡已躬身在侧。王叡道:“殿下,渤海王确实是喝多了, 方才也挨了陛下的训,陛下已命臣带走大王。”
王叡既然出面,又说出是皇帝的意思,元澈也不好再强带人走,遂拱了拱手,返回席间。回身时却瞥见王叡一双狭长美目微微吊梢,酷肖陆昭,只是光影流离间,前者如空花梦幻,后者则如寂静幽玄。一时间元澈忽惊觉佛语中本有空花色相,其背后亦是幽玄之境。一切从无始来,皆有为相,而不生分别心。天地造物,果然不会使一人孤独无照的。如是一想,元澈忽然对造物存了一点不满。
元洸与王叡自回廊西而出,经过西边一座殿宇时,元洸忽然停下脚步,道:“劳烦国相稍后。”
王叡谦谦一躬,并不多问,只在廊下静立。
此处乃是先前大典所用停放仪仗的地方,文臣武将入殿解剑去甲,也都在此处存放,由殿中尚书府掌管。元洸只说要取东西,便被两名宿卫引入殿内。此时宴席尚未结束,因此殿内也无太多人员值守。陆昭与两名文吏正安排分批护送台臣离宫事宜,见元洸入内仅遥遥施了一礼,问:“大王来取东西?”
两名文吏也极有眼色,一人去查阅存放名录,一人行至元洸身边,引他向殿中一处席榻稍坐。元洸却不入席,只浏览殿中各色物品。恰逢殿前有侍卫来替车骑将军索物,原来陆归为替父亲挡酒,多喝了不少,皇帝也允他先行离席,并赐留宿宫中。陆昭将兜鏊甲胄另并剑履等物交送给侍卫,然后走到案前执笔勾销名录,只管让文吏陪着元洸在殿中闲逛。
元洸对于冷落也不以为意,兀自走到一柄仪剑前。宝剑金鞘,辉煌夺目,元洸伸手去拿。
“大王,这是太子殿下的仪剑,动不得。”
元洸却并没有停手的意思,不顾劝阻,将剑从供托上拿起来。寒光出鞘,元洸双指抚摸着剑身,目光贴着剑脊向锋端望去,锋端的尽头是波澜不兴的殿中尚书。陆昭一袭深色宽服,简单而利落,与早年严谨贴合束腰束身的衣饰大有不同。外又披着一顶夏用的纱袍,领口用一枚金色的鱼形别针而束。这样深刻的变化让元洸颇为惊动。她竟懂得又敢于这样穿着,不必小心翼翼,而是大繁大简,必曾有人改变了她。或她是受了某人的影响,或她又期冀着给某人看到。元洸此时才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那是比肉体的背叛更难以忍受的事情。她背叛了她在自己心中的意象。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元洸有些轻蔑地弹了弹剑锋,薄铁打造的剑身虽未开刃,却是柔韧的,“这么软,殿中尚书,这剑怕是不好用吧。”
他仍想要激怒她,小心翼翼地刺探着她的弱点,点燃她的怒意便是点燃了她的欲望。她抬起头了,她开口说话了,她的呼吸不似那般平稳了,那么此时此刻他便与自己的兄长平手了。
“琴中语凤,鞘里藏剑。”陆昭依旧垂目直视着摆放在案上的文移,连笔都没有停顿一下,“仪剑嘛,就是要放在鞘里,两厢适意即可。”
元洸见眼前之人泰然自若地说着虎狼之词,愈发觉得难以掌控。“殿中尚书可别忘了,还有釜中游鱼呢。”
既执着于某些尺寸大小,也要讽刺讽刺她近来的处境。
“还有镇北死节吧。”陆昭笑了笑,仍未停笔,“先前大王所念乃是晋朝刘琨所赠卢谌的诗。昔日五胡乱华,石刘为祸,荆棘成林,豺狼满道。刘琨北镇并州,孤立于五胡环伺之下,翦除荆棘,收葬枯骸,造府朝,建市狱,虽尽人臣之事,然而终究为贼逆所害。就连卢谌也是先投段部,而后上表朝廷为刘琨加以哀荣。大王,刘琨的卢谌不可靠,大王所信重的那个卢谌又如何呢?洛阳与并州相比又如何呢?釜中游鱼,都且自省吧。”
元洸知陆昭话中意。此时负责查询名录的文吏已走过来道:“回大王,此处并无大王寄放之物了。”
元洸也不理睬,将仪剑丢进了文吏怀中,旋即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