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节
不过没膝之身,仍可使壮士裹足其中。过道者亡,泥足者困,后来者怨卫士与泥泞无益。若不能降举国卫士,则披荆斩棘,自辟蹊径。若不能清天下泥泞,则入山伐木,自驾桥梁。蹊径成,则万人拥至,谁还见执戈卫道者?桥梁就,则蹈足高处,谁还瞩目于淤泥?”
说完,陆昭交给庞满儿一份密章:“你若真想解心中郁结,便为此事。此事成,则北镇可为我等所用,新法之困自解,姊妹之仇得报。”
次日,在行台所有文吏都在等着陆昭针对选才一事项找到自己的时候,庞满儿已经跟随娄誉所乘的轻舟一路西上,抵达雍州境内。
长安城内,魏钰庭居于家中,正与几个门生故旧闲谈。今日魏钰庭常宿于官署,元孚的事情仍未解决,实在没有闲暇来关注都中风言。今日归家,除了宴请门生好友感激近日众人出力,也想听听行台的女侍中入都后的所作所为。
一位门生道:“近日众人对于选才一事讨论尤多,似是对博阳侯仍在位,颇有不满。女侍中庞氏先前便常出入清谈集会,对此事颇有看法,不过其中言语却有些难以入耳。”
“有德之士未必进取,进取之士未必有德,唯当以贤大夫治天下,而非元孚之类耳。”魏钰庭在读过门生抄录来的庞满儿所说的一些言论,合卷笑语,“魏武之风渐盛啊。”
“中书此言便是过誉了。”门生一脸不屑道,“女流才卑,貉子性劣,不过是毒草莨菪,空有美艳,以姿态邀世而已,中书不必理会。难道其人真有改天换地之能?”
此时,魏钰庭的笑容凝滞住了,不由得重新读了一遍庞满儿的言论。随后发现,朝廷还真不能不理会。
这个关于贤、德的取舍之论,颇似当年曹操的求贤令。建安年间,曹操连发三次求贤令。历来士人大多关注三次求贤令在用人上的意义,但并没有关注其背后的意识形态之战。最后,这场意识形态之战掀起了玄学兴起的大风潮,成为撼动汉朝士人基础的一股重要力量。
玄学有人说是魏晋士大夫的处世之道,也有人说是门阀世族放荡糜烂的遮羞布,但其实玄学的形成是由一次次政治变动形成的,换言之,是一场有预谋的意识之争。
自东汉以来,豪强世族崇尚名教之治,以经学起家,迅速突起。随后皇帝重用宦官,却最终加剧了政治纷争,使国家遭到了更深的破坏,世道就此崩塌。濒临绝境的士大夫们也感到极度的忧虑和不安,也渐渐开始反思。譬如仲长统便痛言:“嗟乎!不知来世圣人救此之道,将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穷此数,将何至也!”
而曹操则言:“吾起义后,诛□□,于今十九年,所征必克,岂吾功哉?乃贤士大夫之力也。天下虽未悉定,吾当要与贤士大夫共定之。”至此,“贤大夫”这一理念彻底打入了曹操势力的执政之中。
然而事随境迁,士大夫因亲汉而事曹操,但曹操要弃汉成魏,便难以合作。因此曹操连发三道《求贤令》,十五年令中,言用人不必廉洁,十九年令中,言用人不必有行守信,二十二年令用人不必忠孝仁义,出身名贵。在冲击以名教之治维持话语权的世族的同时,也在对当下的意识形态和社会舆论进行规训。这本身就是潜移默化地对汉天子的否定,对汉王朝统治的否定。
此次行台看上去是在否定元孚,以泻私怨,但对于忠义清廉无亏的元孚来说,否定的并不是个人,而是其背后的执政符号。
想到这一层,魏钰庭再也按捺不住,携此书卷,起身从长廊快步离去。待行至外院,方对家仆道:“速速备车,我要入宫。此外看好家中郎君,近日不许出门,更不许与任何人谈论涉政之言!”
次日,果然洛阳行台颁布求贤令,以才度,以功量,招贤纳士。
当日,朝廷也迅速搬出公示,吏部典选举,举用当皆清廉之士,虽于时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不得以进。
能够及时防患于未然,魏钰庭本以为事情可以平息,然而另一则消息则让他从车上惊跳下来。
“什么?娄誉离京了?”
握炭
娄誉在长安面见新帝后, 按常理便该与各家接触。随后,中枢根据娄誉在长安交涉的结果,作出考量, 安排北镇权力交接事宜。可是娄誉人直接走了,那就说明各家无需接触, 长安交涉结果他也并不关心。
魏钰庭感到隐隐的不安, 也顾不得其他,当即命人卸车,策马直奔城外。
渭水渡口, 娄誉已然登船,船儿吃满风, 张帆顺流向东行驶。岸边的魏钰庭一边策马追跟,一边高喊:“请娄将军留步!”
然而船头的娄誉只是遥遥拱了拱手, 回到船舱。
魏钰庭仍不甘心,高声疾呼:“北镇不问长安政教, 欲以何为?”
此时,一名随侍从船舱内走出, 取出一把拓弓, 拉满弦,“嘭”的一声,围绕在船头的水鸟相继往岸上遁逃, 白色的鸟毛飞了魏钰庭一脸。
那名随侍似是良久才发现魏钰庭在岸上,也拱了拱手喊道:“长安政教皆出于诸公,北镇谨奉命而已。”说完又朝水中啐了一口, 声音不大, 但岸上的人也能听见,“呸, 酸儒,老子和你比清廉,不如比谁尿的远!”
宫城宣誓殿内,元澈正式召见行台女侍中庞满儿。对于庞满儿的进京,元澈的戒备之心并不重,对于其在各种清议上的言论也并不责备。在他看来,行台对朝廷的发难总比没有发难要好,有发难说明有诉求。就这样,元澈望着大殿里通明的烛火,耐心地听庞满儿将所有的事一件一件地汇报完。
行台期望朝廷拨款的诉求没有被再度提起,有的只是经过调整的新法法令、各县春播的状况、诛杀杨氏叛乱的军功汇报,以及行台重要的人事调动。
陆微将被授予留行台七兵部侍郎。
苗淼迁弘农郡守。
刘光晋升任河东郡守。
烛火越来越剧烈不安地跳动,然而大殿内却安静下来。
“没有别的事了?”元澈指尖有意无意地划着案上堆叠的厚厚奏疏,坚硬的竹脊碰撞着指甲,发出清脆的拒绝声。
“回陛下,没有了。”
竹脊被划动的声音却没有停下,元澈的双目失焦地看着御座下的水磨金砖。被框定在制式中的公文,通常会提出某个问题,随后再附上一些看法与答案。但爱侣之间的交流却并不该是这样,一人提问,另一人解答;一方索取,另一方给予。有时即便心中知道答案,也要百转千回,藏纳心中,等待对方的答案本身就意味着对爱的期待。
如今,堆放在他眼前的是无需言明的事实,以及事实背后早已给出答案的冷静的面容。如果不是在今天,元澈也不知道诚实居然也可以变得这么残忍。
元澈望向庞满儿,意图从她的神色中寻找那种无所适从。然而细看之下,他竟有些认不出。她的身高与体态已经足以承托女侍中华贵的章服了,圆圆的脸也微微削去了丰腴的部分,露出了较为明显的线条。而原本花朵一般的小肿嘴上,施了一层饱满的胭脂红,那时已经盛放且成熟日久的花朵的颜色。
元澈忽然想到一件事:“湖县女官的抚恤钱,就由朝廷拨吧。此外,女官们每月月俸再添一倍,直至皇后归都。这笔钱也由朝廷来出。”
庞满儿叩首谢恩,元澈又问一路进京是否顺利。
庞满儿道:“回陛下,一切顺利,幸而臣是皇后的女侍中,那些人倒也不敢怎样。”
元澈眼皮一跳,总觉得庞满儿那句话的背后是“幸而陆昭是皇后”。他做出的决定,恶果已现,而他只能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