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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同样美丽,也像乌兰一样,犹如半夜在月光下绽放的昙花,只是这花是被风刀霜剑摧残过的——美虽美,却凄艳。

入夜,正厅响起了饮宴的声音,觥筹交错,还有箜篌、胡笳的乐声,箜篌柔美清澈,胡笳浑厚深沉,是胡人的思乡之音。谢燕鸿凭窗细听,只觉得滑稽可笑——狄人侵占别人的家园,在别族妻离子散的残垣断壁之上大奏思乡之音,而他自己,明明就在自己的国土上,却犹如身处异乡,思乡之情绵绵不绝。

忽然,他在一片乐声中听到了隐约的低泣,定睛看去,白天见过的那名羌女正坐在庭院中的一棵树下,垂首啜泣,身子一颤一颤的,令人见之不忍。

“你怎么了?”谢燕鸿用乌兰教给他的蹩脚的羌人胡语问道。

那名羌女吓了一跳,抬首四顾才看到他。她脸上还有泪痕,说出来的是一口流利的汉话:“你是谁?怎么会说我们的话?你是汉人。”

谢燕鸿讪讪一笑,说道:“你认识乌兰吗?我和他们一家生活过一段时间”

一听到“乌兰”,眼泪就从她眼睛里面涌出来,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洁白的面庞往下流,汇聚在下巴上,又滴落在泥土里。

“我们是好朋友,”她说,“自从她和家人离开草原后,我们再没有见过,她还好吗?”

谢燕鸿正要说话,她有些惊恐地回首看向宴会中的厅堂,好似惊弓的小鸟。她匆匆说道:“我得回去了,我叫‘丹木’,是羌语中‘云朵’的意思”

话音未落,她便转头跑回去了,她脚上也缚有铃铛,和乌兰脚上的一样,跑动时声音清脆,此刻却好像镣铐。

顺着她远去的背影,谢燕鸿也看向灯火通明的厅堂,里头仿佛宴至正酣,大家纷纷起身敬酒。胡姬翩跹舞动的影子被烛灯投到墙上,旖旎动人。

隔得不近,谢燕鸿之能依稀看见客人们的轮廓,其中一人十分高大挺拔,与其余大腹便便的胡商不同,鹤立鸡群。

谢燕鸿心中猛地一跳,他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长宁!

作者有话说:

打工好忙!存稿快没了!哭哭!

囚犯

谢燕鸿方落到狄人手上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当其时,斛律恒珈与斛律真上头还有一位异母长兄,骁勇善战,就是由他来接管逼问谢燕鸿。谢燕鸿是随军坐在囚车里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古往今来的各种严苛刑罚,心里有些害怕,但也没那么怕。

说到底,他也不知道多少边关兵力布防,说也说不出什么要紧的。再一个,从库结沙走出来后,他仿佛变得更加无畏了。

死亡曾经横在他的面前,如一个不可反抗的庞然大物。他意外地逃脱了死亡的掌控,远远地将它甩在后面,它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了。这时候,别的什么,都不如曾经近在咫尺的死亡可怕。

在囚车里,恒珈还偷偷给过他一些食水,劝他乖乖听话,免得吃苦。谢燕鸿都做好了受苦的准备,没想到,比折磨先来的,是一场政变。

狄人野蛮,弑父弑兄,夺其兵,妻其妻,奴其子,这类事情层出不穷,也见怪不怪。斛律恒珈的长兄,年近不惑,眼见着等不到壮年的狄王去世,便动了歪心思。

内斗当晚,犬吠马嘶,谢燕鸿见没有机会趁乱逃走,便动也不敢动,生怕被误伤。等到天将亮时,斛律真将长兄的头削下来,剩下的身体被獒犬啃食得七零八落,头颅被戳在长矛上,高高竖起,以警戒其余人的不臣之心。谢燕鸿本以为内斗会削弱狄人东侵之势,谁知狄人骁勇无畏,刀开光见血后,势头更猛,迅速拿下了朔州。

谢燕鸿这个囚徒,按理说由斛律真“继承”,但斛律真陷入了兴奋当中,一路高歌猛进,只为了在长兄死后,拔得头筹。

三个儿子去了一个,斛律恒珈也水涨船高。

但是,即便谢燕鸿不懂得狄人所说的胡语,也能看出,恒珈在他的族人当中,地位尴尬。加上他胡汉混杂的血统,还有之前曾为俘虏的经历,谢燕鸿轻而易举便猜出了其中大概的故事。

谢燕鸿问他:“你的族人私下叫你的称呼是什么意思?”

恒珈问:“什么称呼?”

谢燕鸿努力地想了想,艰难地将发音学给他听:“好像是撑黎?还是撑雷?我学不会”

没等谢燕鸿说完,恒珈的脸霎时变了,乌云密布,冷冷地问道:“是谁在背后这样叫我?”

谢燕鸿找了找,指给他看。

当天晚上,被谢燕鸿指到的那两个人,半夜在睡梦中被划了喉咙,等被人发现的时候,血都已经流干了。狄人虽然野蛮,但军纪严明,私下不许拔刀械斗,但恒珈做得滴水不漏,大家都怀疑他,只是没有依据。

谢燕鸿问:“那个称呼到底是什么意思?”

恒珈靠在囚车边,幽幽说道:“换成你们汉话,那就是‘婊子养的’。生我的人是个汉女,是狄王的女奴。”

有一定的出身,但又受人鄙夷和排挤,与谢燕鸿的猜想差不离。

从那天开始,谢燕鸿再也没有听到有人私下里用那个蔑称来称呼恒珈了,也再也没有狄兵敢往谢燕鸿的囚车里吐口水和小解,因为这样做的那两个人被恒珈抹了脖子。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谢燕鸿熟读史书,外族入侵,定要以最凌厉的手段,镇压所有反对的声音,让被侵略的种族,从身到心雌伏其下。他很怕见到朔州血流成河,但更让他感到胆寒的是,狄人攻下朔州根本没费什么劲。

这些边境小城,游离于大梁朝的严格管控之外已经太久了。朔州守军溃不成军,通判头颅悬挂示众之后,朔州基本就没有反抗的力量了。

谢燕鸿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愤怒。

恒珈被任命为狄军中的右大都尉,留守朔州。幸而,他治军甚严,朔州城中并未出现欺压妇女的情况,谢燕鸿猜想,这与他的身世有关。但除此之外,朔州城终究是狄人的地盘了,狄商欺行霸市,狄兵抢占民房之类的事情,屡见不鲜。

但这一些,谢燕鸿一开始并不知道。到了朔州之后,他就大病了一场。

走沙漠,坐囚车,这一路积压的恐惧和苦难,一下子倒卷着向他袭来,病来如山倒。他发起了高热,说起了胡话,在噩梦中喊爹娘,还喊长宁的名字。偶尔好些的时候,能做些好梦,梦见春天来了,他与颜澄一道,打马到郊外的青城斋宫,踏青游玩。

也不知自己病了几天,醒来的时候,浑身都被汗湿透了,手脚软得像煮过了的面条。

他一睁眼,就见到恒珈坐在他的床头,颜色浑浊的灰绿色眸子紧紧盯着他,好像在探究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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