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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谢谢。”梁琇接了过来。

这个本子是父亲梁平芜送给她的。小时候父母给她讲的东西她都会记下来,多年下来,记了好多册。逃难的时候却只带出了这本小的,其他的全都散落了。连带着她那些珍藏着的速写本,都丢了。当年她画了那么久的画,速写功夫了得,可惜一张也没留下。

“你看,小姨把叶子夹在这个本子里,过段时间我们再打开,它就干了,而且会变得像纸一样平。可以当书签,一直能存好多年呢。”

“是吗?”男孩面露惊奇。

“是呀。”梁琇一边说着,一边把叶子上的细水珠擦干,然后从中间翻开本子,正要放进去,这一页上的字便闯进了她的眼睛,只有一行——

i nescit dissiure nescit vivere

16世纪的一句拉丁语格言——不知掩饰的人,就不知怎样生存。

这是当年父亲教给她的。她照着父亲写在纸上的原话,歪歪扭扭地誊写到这个小本子上。

梁琇不禁失了下神,然后把那片叶子放在这一页平整地夹好。

“你看,这样就可以了。”她把本子递到了男孩面前。

男孩笑了,伸手轻轻拍了拍本子,好像在安抚那片受了委屈的叶子似的,接着转过身,安心地又向楼下望去。

这时屋外响起了方太太的声音,“梁小姐在吗?”

“方太太什么事?”梁琇在屋里向外问道。

“哎呀,梁小姐能麻烦你过来看一下吗?小春有几个字实在是想不起来怎么写了,可我也不会呀。”

方太太身边探出一个小脑袋,小春躲在他妈妈身后,手里拿着个本子,正往梁琇的屋里张望。

“好呀。”梁琇一听又是这孩子功课出了问题,于是转向秦定邦,“秦先生我去给看一下。”

“好,你忙。”

梁琇刚出屋,又转回一步,“你们叫这位先生秦叔叔。”

“好。”男孩奶声奶气,答应得爽快。

女孩并没做声。

秦定邦被一股不知从哪生出的探究心推着,继续看向这姐弟俩。

男孩站在窗边看着楼下,啃了口油饼,之后两手背转到身后,还在身后上下颠着那半张饼,一副睥睨的神色,“唉姐,你看他们打得好傻呀。”

身旁的那个小姑娘听完这话也向窗外望去,“怎么个‘傻’法?”

“你看他们就那么追来追去,胡追一气,一点章法都没有,”说着,又咬了口油饼,“凑到一起玩,就要玩出一个门道来。”

秦定邦感到太阳穴被挑了一下,他刚想问“这话是谁跟你们说的。”

“交战之际,惊前掩后,冲东击西,使敌莫知所备,如此则胜。”男孩接着说道。

女孩轻轻摸了摸男孩的后脑勺,“是这个道理。”

秦定邦深呼出一口气,放下那本画册,也走到了窗前,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刚才这话是从哪里知道的?”

男孩不假思索道,“《百战奇略》,我爸教的。”

“你爸?”秦定邦眉头不自觉地紧绷,“……你爸爸叫什么?”

“我爸爸叫向……”

“小李闭嘴!”女孩噌地火了起来。

“我们都不记得我们爸爸叫什么了,你这个叔叔好生奇怪,为什么上来就问我们爸爸!你是什么人?”女孩像一只炸了毛的小豹子,已经开始把秦定邦视为洪水猛兽。

秦定邦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在两个孩童的脸上逡巡——

眉毛……

都是浓的,眉峰微微上翘,英挺却不霸道。

眼珠……

都乌溜溜的,没惧色,小姑娘的眼神里尤其有主意。

都有不太明显的美人尖……

细看下,小李的眼角,更是有一颗不明显的痣,和记忆中的那颗,越发靠近,直到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秦定邦闭上了眼睛,开始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片刻后,他继续看向小姐弟俩,“你们知不知道……穆家岭?”

男孩眉头一下展开,眼神闪耀,刚想说话,却被女孩一把扯到身后,“没听过!”随即扭头就朝屋外喊,“小姨!你快来!”

这时候梁琇已经答完了小春的问题,一听到女孩的呼喊,赶紧返回屋子,只见秦定邦眉头紧锁,正出神地盯着面前的姐弟俩。

梁琇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屋里气氛的异样。

秦定邦收回目光,从兜里掏出了药,递给梁琇,“这个给你,每顿饭后一小时吃。”

梁琇接过药一看,愣了。这是非常难得的德国西药。且不说现下在上海有多难找,即便是找到了,一般人也买不起。

梁琇只觉得太贵重,“这我不能收。”又放回了秦定邦手里。

见梁琇不收,秦定邦直接把药放到桌上,“胃不好就要按时吃饭,不能吃冷的硬的。做不到这些,再好的药都没用。”

随后,拿起梁琇让他带给秦安郡的画册,走下了楼。

向沅在秦定邦走了之后,又把向澧给好一顿说。

向澧就是惧怕这个姐姐,被训得低下头,嚅嗫道,“我只是觉得秦叔叔……我……就觉得他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向沅瞪他,“你平时不挺有脑子么,怎么一到这位‘秦叔叔’脑子就不见了?你才见过他几眼?妈妈最后怎么跟我们说的?人的好坏不会写在脸上。再以后不要随便说话了。别人再问爸爸和妈妈,都要说不知道。听到没?”

向澧又“哦”了一声,闷头把剩下的油饼啃完,忽又抬头——

“姐姐,你不觉得他有些像……”

“哎呀油饼也堵不住你的嘴,食不语,别说话了!”

向澧有点委屈巴巴,但一看姐姐,只能听话地接着嚼,像只小松鼠。

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梁琇这段时间忙了成这样,是因为难童院又新进来一批孩子,有十几个。刚入院时的情况,比去年她在外白渡桥桥头迎的那一批还要糟,一个个的全都面黄肌瘦。

更可怕的是,孩子们几乎身上都带伤,甚至有的已经开始感染。梁琇无法想象这些孩子是遭了什么难才变成这样。她一边帮着收拾,一边心如刀割。

直到朱维方给他们开秘密会议时,梁琇才知道,原来这些孩子并不是一般的难童。

他们,是刚从皖南突围出来的……小战士!

这些小战士十岁出头,其他地方不便藏身。难童院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但也只能让他们暂时落脚,等到时机合适,须要火速转移,全部送往苏北。

为了帮这些寄养在怀恩的小战士做好掩护,梁琇他们颇费了一番周折。然而小战士们一个个目光坚定,临危不乱,和难童院里原来的孩子,精神气质上明显不一样,哪怕混在一起,也能迅速分辨出来。

在难童院待得越久,就越容易出问题。

所以,这段时间梁琇精神时刻高度紧张,生怕一不注意就出了纰漏。

梁琇曾经私下里问过朱维方,这事伍院长知不知情。朱维方说应该知道,但是伍院长只让照顾好这些孩子,没说别的,一切如常。梁琇心里就有了数。

昨天下午,梁琇给院里初小阶段的孩子上完课,等班里孩子都走了,她坐着缓了缓气,打算收拾完东西去吃点饭,晚上好去给秦安郡补课。

“梁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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