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于是又赶紧上楼回屋把窗户关上,把屋子锁上。
梁琇锁门时,秦定邦就站在她身边——干净的脸颊上有点红晕,如果不是生气,倒可以算是好气色。以前太白了,没多少血色。眼睛里湿漉漉的,看来真是气得不轻。
他跟在梁琇身后一起下了楼,梁琇走在前面,连脚步都带了几分怒气冲冲。
真是个有脾气的,像个小炮仗。他有点哭笑不得,却又不敢再多惹她。不禁暗暗摇头,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都小心成这样了。
梁琇半垂着眼睛闷头走着,秦定邦步幅大,没费力就来到她身边,时不时看一眼这个还在置着气的女孩——生气时,也挺好看。
老板娘再次看到他俩一起,已经默认这一对都是熟客了,打老远便朗声喊道,“二位来了呀!这次吃点什么?”
“你要吃什么?”秦定邦给梁琇递了凳子。
梁琇看着反客为主的秦定邦,一个字都不想说。
于是秦定邦微笑着回老板娘,“还是两碗阳春面吧,再加一份白糖乳瓜。”
“好嘞。”这老板娘是个会做生意的,和所有食客都能聊,讨喜的性格支撑着这个摊子的热闹。秦定邦上次就注意到,她说话带着山东口音。
他转回头看向梁琇,“我有个好兄弟,也是山东人。”
梁琇正低头揉着左手。破皮的边沿和嫩肉之间,摸起来微微不平。她心情不佳,忍不住去揉搓。
秦定邦一看梁琇这副形容,刚想抬手拦她,怕她更恼又忍住了,只皱眉道,“别再搓了,好不容易长出新肉。”
梁琇并没理他,却也停了动作。
很快阳春面送了上来,还有一小碟白糖乳瓜。秦定邦拿起一双筷子递给梁琇,梁琇没接。秦定邦笑了,把筷子放在她的面碗上,接着自己又拿起一双筷子。夹了几根梁琇说好吃的小菜,放到她那碗阳春面上。
“吃吧。”
梁琇依然没理他,连声谢都没道,拿起筷子便吃了起来。
整顿饭,她没说一句话,只顾闷头吃,几乎是不抬头地吃。最后两口并作一口,两腮都塞得鼓鼓的。她狠狠地咀嚼,吞咽的时候差点噎着,得亏喝了口面汤,才好不容易顺了下去。
之后筷子一放碗一推,直直地盯着秦定邦,眼神里全是无声的催促,就差张嘴下逐客令。
她正盯着眼前的人,等着看他作何反应,谁知这人竟突然伸手在她嘴角抹了一下,“多大了。”
她惊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原来只顾生气,忘了擦嘴,嘴角粘了一小截面条。她又抬起手背抹了一下。
秦定邦刚才一直看着她吃。等她吃完,他反倒不着急了,慢条斯理地享用着自己这份,吃到一半,让老板娘又上了一碟白糖乳瓜。
梁琇感觉,她要吐血了。
等秦定邦这餐可算悠哉地吃完了,梁琇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赶紧起身,小跑着去把钱付了。
她回来后便站在桌边,“吃也吃饱了,可以走了。”
秦定邦把面碗往桌里推了一下,也站了起来,“谢谢你的款待,走吧。”
“那好,我回去了。”
梁琇像终于完成了任务一样,转身就要往里弄走,结果被秦定邦轻揽了一下肩头。她愤而回头,刚想说话,只见这人放下手温声道,“是这边,跟我走吧,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你还有完没完了?”梁琇低声怒道。如果不是周围有这么多人,她真会炸掉。
秦定邦依然看着她,微笑道,“带你去看变戏法。”
“我不去,你自己去。”
“真不去?”
“不去。”
“是外国人变戏法,魔术。不去?”
“……不去。”
“奥克塔夫魔术团,听说在整个欧洲都很有名。”
“奥克塔夫?”
“不去?”
其实,梁琇在德国时就听过这个奥克塔夫魔术团。但从来也没见过该团的表演,据说非常惊艳。她只有小时候在北平看过变戏法,戏班子演的,没有那些声光电的手段。可即便是传统的老戏法,她都觉得很神奇,至今难忘。
秦定邦看着梁琇的眼底渐渐浮现出憧憬,言语里那些刚还在张牙舞爪的小小武器纷纷散落,连拒绝都越来越虚弱。他心情大好,这次牵起了她的手。
开始,她依然拒绝,脚步也有些勉强,但后来,就慢慢跟了上来。
“是法国的那个奥克塔夫魔术团么?”
“嗯。”
当年奥克塔夫还去沃尔夫斯堡就是狼堡、沃尔夫,德国北部城市。演出过,他们一家住在柏林,太远了,没去成。
她跟上了他的脚步,仰起脸看向他,“在哪里看呀?”
秦定邦笑了,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温柔道,“上车吧,到了你就知道了。”
北平,北平!
如果说租界是十里洋场,那么金蟾大舞台所在的这片地界,则可以算作洋场中的洋场了。离跑马厅不远,周边吃喝玩乐的地方应有尽有,弹丸大的地方,密布着大戏院、大舞台、电影院、医院、饭店、银行。积贫积弱的国家里,这片“外国飞地”,反倒变成了远东最繁盛的地方。多少人纸醉金迷,乐而忘忧。
等秦定邦领着梁琇走进金蟾大舞台时,法国魔术团的表演,已经开始了。那些早早就来了的观众,正凝神屏息地注视着舞台上的新奇和精彩。幸而并没开始太久,也不算耽误太多,二人按票走到了前面的座位。
秦定邦其实已经很多年没看过什么表演了。
他刚来上海时,池沐芳为了让他快速适应这里的生活,经常带他去看电影,吃西餐,听戏。但他对这些并不热衷,这次过来,完全是为了带梁琇看她喜欢的“变戏法”。
所以,舞台上演了些什么,他并不在意,他更在乎身边这个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任何奇观的姑娘。除了偶尔看几眼台上,大多时候,她看表演,他看她。
现场的气氛被这帮外国演员调动着,观众们低呼惊叫,步调却出奇一致,如潮涨潮落。仿佛台上的演员,手里抓着个神奇的按钮,随时掌控着台下情绪的开关。说开闸放水,水就散;说关闸蓄水,水就收。
他倚在座椅靠背上,又转头看向梁琇。
这个姑娘已经完全沉浸在这表演中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盯着舞台上的变化,不觉间也变成了观众海洋中的一朵浪花,跟着浪潮一起汹涌。
她时而侧过头望向舞台的两侧,看能不能发现机关;时而微微前倾,想离台上的新奇更近;时而,又惊呼着跌靠到椅背,躲着下一刻可能的骇人环节。每当这时,他就会轻轻地握一下她的手,缓解她的惊恐。她也顾不上拒绝,显得格外听话。
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现在的情侣们,这么愿意成双成对地去看演出了。
梁琇则被台上的表演牢牢吸引住,都忘了身边还有个秦定邦。
这是她第一次看外国魔术表演。长这么大,她仅在北平看过两三次变戏法。有一次还是和父亲、哥哥一起,从海淀到玉泉营,沿着新修的路去看的。兄妹二人和父亲一路谈天说地,她踩在新修的石头路面上,蹦蹦跳跳。她至今都记着当时的美好和轻松。
只是现在细想起来,那路上铺的,好些都是圆明园的断壁残垣被砸碎后的石头渣,她脚踩在上面的每一个声响,其实都是那座万园之园的绝响与悲歌了。
之后的战乱里,这样的毁坏就更多了,连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