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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节

 

先是考上了哈军工,后来随学校迁去了长沙。现在是国防科技大的教授,博导,搞的是军工方面的科研。梁琇明白,电视上那些接受检阅的武器装备,搞不好,就有长子的汗水心血在里头。但她却从不多问一句,只是在心底默默地欣慰和骄傲。

她的秦定邦这辈子爱当兵,却一直在经商,和汪伪、日本、国府的各路牛鬼蛇神周旋,最后到底是长子替他圆了梦,如果他在天有灵,知道小熊这么出息,应该也会觉得圆满吧。

虽然儿子的拳拳孝心情真意切,但她还是想一直陪着秦定邦。如果把他一人留在上海的那座孤零零的坟茔里,对她来说,无异于又要经历一次生离死别。

她,怎么会愿意?

她当年受刑,伤了根本,越到晚年身体越差,大小毛病接连不断。前些年她去长沙看孙子孙女时,身体就已经开始报警。她最清楚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样子,所以那时趁着腿脚还能动弹,曾带着秦向湘回了次临湘寨。

那一趟,她专门去爬了灵雁山。

秦定邦曾经在江边和她相约,等老了,就一起回临湘寨。

只是,他爽约了。

她要在还能动的时候,替他去爬一次灵雁山。那山很陡,她拄着登山杖,在儿子的一路搀扶陪伴下,终于找到了一块视野开阔的小小平地,能听到山顶吹来的林间风,能远眺滚滚北去的湘江水。

不远处有块大石头,正好能当个记号。她走过去拍了拍,指着附近的空地朝秦向湘道,“等我走了,你把我和你爸并骨,坟迁到这里。”

秦向湘不让她念叨这些,但她看得豁达,“总有那天的。你爸爸先我走几十年,正在那边等着我,迟早我俩会团聚的……快了。”

暖风吹动了窗户,有光晃到她的脸上,她转头躲了一下光,再一睁眼,便看到厨房里秦向湘和儿媳妇正有说有笑地包着饺子。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长子,直到儿子回头看她,微笑着道,“妈,就快包好了,您别急哈。”

这眉目轩朗的样子,可真像他啊。

她的秦定邦,是因为心脏病突发,离开她的。

这个干脆的人,连离去,都毫不拖沓。

哪怕晚走几天,让她多照顾他几天、多跟他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没留给她。

但她知道,他不是狠心丢下她的,他怎么舍得。他是不想缠绵病榻拖累她,才走得这样决绝。

只是如此突如其来的剥夺,让她至今仍然恍惚。

怎么会?

为什么?

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她被这些疑问反复折磨,久久不得解脱。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得知,电刑虽然在表面上不会造成明显的伤痕,却会给神经系统和心脏带来巨大的伤害,是那种永久的、不可逆的破坏。

是那次被捕,一切都源自他的那次被捕。

她因此专门去图书馆查阅资料,翻了好些书,才终于找到了对电刑的描述。直到那时,她才知道秦定邦到底经受了些什么。

强烈的电流迅速通过神经、通过心脏、通过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浑身剧痛,言语无法形容的剧痛,让受刑者痛不欲生,求死不得。

更糟糕的是,照他的脾性,只会激得那帮恶魔更气急败坏、变本加厉。他曾在祁大夫的诊所说过,他们都没放他下来过。

那他当时到底经历了何种非人的摧残,她想不下去了……

所以那次被捕,是他刚过四十岁就离她而去的罪魁祸首。

真相一朝大白,回忆便铺天盖地般向她袭来。

从宪兵队死里逃生之后,他有时会突然闭起眼睛,压抑着呼吸。她问他怎么了,他会微笑着摇头,要么避重就轻,要么顾左右而言他。

晚上她翻身醒了,就经常发现他已经是醒着的,或者说,也许根本就没睡着。

那时的他,肯定是心脏已经很不舒服了。

她问他,他总是逗她,转移话题。

她怀秦向淞不久,有一次他在家差一点昏倒,她急忙把他送去医院。大夫说,他的心脏已经很弱很弱了,一定要注意休息。

她惊讶,看起来那么健壮的人,心脏怎么会弱?

他去世几年后,有次张直陪秦安郡来看她和孩子们。张直说起秦定邦在公司,有好几回心口疼到脸煞白,含了几片药缓过来,又开始忙,并且不让告诉她。

她以为的毫无征兆,其实都被他想方设法地瞒过去了,即便在他心脏开始逐渐失去力量的时候,还在想着尽量先让她心安。

他从来也没有跟她提过整个刑讯过程受了多少次刑,有多大强度。仿佛那只是被轻轻翻过去的一页,稀松平常。

可那些不可逆的损伤,就像已经扎进深处无法拔出的刀,让他的心脏再也难以愈合,不住地鲜血淋漓,暗暗吞噬掉他所有的生命力。

所以,从宪兵队回来后的那些日子里,他得多难受啊,时时刻刻啊。

一想到这,她又心疼了。

他离开她多久,她就心疼了多久。

唉,心口疼。

她轻轻合上相册,头靠在椅背上,在舒服的阳光里,慢慢闭上眼睛。

相册滑落到了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可她,却再也无力捡起来了。

不久,就是家里人兵荒马乱的声音,她努力睁开眼睛,但也只是掀开一条缝——秦向湘单膝跪在她面前疯狂地呼唤她,她好像听到儿媳在打急救电话,孙子孙女嚎啕大哭,不知所措地喊着“奶奶,奶奶。”她好像还听到长子让儿媳给秦向淞打电话,让他赶紧去仁济医院,喊着“妈妈不行了”。

可她连牵一下嘴角,都没力气了。

眼皮再次合上,就再也睁不动了。

后来,她隐约觉出自己被抬上了救护车,有医生在紧张地施救。身边的人都很忙碌,而她的神志却仿佛置身事外一样,平静地目送着这一切,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只有她耳边飘忽不定逐渐淡去的救护车声,把她带回秦定邦走的那天。

他终于忙完了公私合营的事,该交接的都交接完了,该收尾的也收尾了,他觉得,他可以归队了。本来他还跟她憧憬着那以后的生活,计划着先陪她回一趟北平,可胸膛里那颗不堪重负的心脏,却终于在长期的操劳重压之下,突然间脱力,失去了所有能量。

那是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一如此时的明亮和煦,他慢慢倒在了她的怀里。

突如其来的诀别时刻啊,他不愿把属于他们的最后时光浪费掉一分一秒,他注视着惊惶失色的她,轻轻摇头道,“没用的,不用救了。”

他缓缓抬起手,手掌摸着她泪水汹涌的脸,用此生最深情最温柔的目光望着她,“我的琇琇啊……肯定是个漂亮的新娘。”

无论她怎么发疯地呼喊,他的眼神都没有离开她的脸。他其实还有话要说的,但却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最后拼尽了所有力气,也只是无声地说了两个字,“不哭。”

之后,擦着她泪的手便轰然垂落,明明眼里那么多的不舍,却还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再也没有睁开。

不哭,是此生秦定邦留给她的最后两个字。

再多一个字的时间,老天都没给。

哪怕只是一个字的时间啊,老天都没给。

她经常在心底问,上苍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给他一次醒来的机会呢?哪怕夺走她的余生,她也愿意啊!他只大了她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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