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八福可不敢说自己想去食堂偷馍馍,说:“我撵羊,羊跑食堂后院去了,我就跟着过去,一下看见李大成一个人吃炒鸡蛋,我娘说李大成家里肯定有不少鸡蛋。”
南北出神想了会儿,八福还在说个不停,那意思,是想大伙儿一道去大队食堂偷点儿油。
章家人早就说过,不能偷东西,偷东西不对。南北对偷不偷的一直不太清楚,她只晓得饿,饿得手软脚软,空的难受,就想尽一切法子去弄吃的哪里懂什么对不对。现在不一样了,她有家,有哥哥有嫂子,还有吃的。
“你别老李大成李大成叫他大号,回头他知道了,看不打你。”南北知道不能得罪李大成,那人心肠不好,章家人从没当她面这么说过,她就是这个感觉。
八福家不一样,大人说话不晓得避讳小孩子,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听不明白。
其实这会儿南北已经开始上学了,在公社小学,她确实是直接念的二年级,班里有跟她差不多大的,也有十几岁还在念二年级的。她跟冯长庚一个班,冯长庚念书也聪明,字认得多,算数算的快,南北不大服气,觉得冯长庚不可能比她厉害。
冯长庚也不怎么跟他们这些小孩在一起玩儿,八福说,冯长庚的哒哒是个右|派。南北觉得右|派这个词儿特别耳熟,可又不懂,回家问章望生,章望生回答的很含糊。
秋收学校放假的,可秋收过了,章望潮还在家写东西,写完了要到场里去念。底下坐着老老少少,有奶娃娃的,有纳鞋底的,妇女们手里总归要有点活计。章望潮的材料写的文绉绉的,社员们也不大懂,反正通知来开会就开。
马老六在最前头坐着,跟他媳妇说:“没意思。”
他媳妇捣他几下:“你可别多管闲事。”
马老六还要说:“都多早以前的事了,家里该献的都献了,人老老实实教他的书又没做啥子,有啥好反思的?”
他媳妇说:“就你话多,就你看不惯的事多。”
马老六倒也不怕,他马家祖祖辈辈贫农,清白的很。
章望潮把材料念完,李大成还得总结,慷慨陈辞,很是激动,章望潮低着头,一言不发。凤芝搂着南北,章望生紧挨她身边坐着,他看了看嫂子,嫂子嘴巴一直抿着,两只眼,紧紧瞧着二哥。
农忙过去了,公社有水利任务,生产队得安排些力气大的劳力出外工,加固堤防,开河挖渠,这样的活儿工分按十分计。李大成说章望潮需要劳动改造,等改造完了,通过考验,才能回学校去。
章望潮一到秋天就咳嗽,成病根了,这一天天抬土,肩膀先是被杠子硌的酸,再后来变得又肿又疼,非常难受。他力气没少出,还不算工分,因为这是劳动改造。
每天晚上凤芝熬一锅草药,拿毛巾浸了给他敷敷,南北瞧出家里不太对劲,很有眼色,洗草药,烧锅,毛巾凉了抢着跟凤芝换。
“南北,让你嫂子来,去玩儿吧。”章望潮笑笑地开口,摸了摸她脸蛋。
南北对着他肩膀吹气:“三哥,吹吹就不疼了。”
章望潮点点头:“还真是,南北这么一吹真不怎么疼了。”他笑着跟凤芝说,又给章望生丢个眼神,“功课温习好了就带南北出去玩儿会儿。”
二哥很关依誮心自己的功课,每天再累,都要检查的。章望生在学校里,也没心思跟那些男生闲聊了,他对哪个女同学漂亮不漂亮已经没任何兴趣,只想着家里。
“二哥,你什么时候能回学校上课。”章望潮最关心这个。
章望潮说:“快了吧。”
章望生知道这是二哥宽他的心,他也不懂,二哥到底需要改造什么,他有些茫然,听见远处传来狗吠。
再对上二哥的眼,二哥很平和地说:
“不会一直这样的。”
二哥说话轻声细语的,就这么一句,但章望生听起来却像磐石那般,他忽然哽咽,这些年,打他记事起,就有许多许多事发生,他希望像二哥说的那样。
雪莲吃完晚黑饭,又来串门,她才不管李大成怎么在外头说章家人,她喜欢章家她就来。她这回来,带了点东西,有膏药,有南瓜,有糖豆子,这下可把南北高兴坏了。
“雪莲,这些东西你打哪儿弄的?”凤芝见她拿了好些家伙,把门闩了。
雪莲什么都不瞒凤芝:“嫂子,我只跟你说,狼孩去年冬天到大柳林业站那偷偷弄了点副业,往家里带回些吃的用的。这南瓜,是我公公把自留地朝山脚扩了边儿点的,你们煮粥喝。”
章家是最谨慎的,凤芝有些忧心说:“这成吗?你可得让狼孩留点神,别大意。”
雪莲把小零嘴塞给南北,说:“明白嫂子,狼孩那人胆子大心也不粗。”
南北在一边把糖豆子嚼得嘎嘣响,她吃一颗,就往章望生嘴里塞一颗,雪莲问她:“好不好吃?”
南北嘴比糖豆子还甜:“好吃死了,雪莲姐,你真好!”
每次雪莲来,都跟南北一块儿认几个字,章望生教她们,雪莲学的挺上心,她喜欢听望生念文章,文章从哪里来呢?是一本叫《收获》的杂志上。
这可稀罕了,整个月槐树公社只有章家看杂志,这是章望潮拿工资托那位城里来的英文老师代买的。雪莲脑子里问题也很多,喜欢问,丝毫不因为望生比她还小个几岁而羞于请教。
她小时候村里请私塾先生写个对子,都兴给拿点东西,现在来章家学习,也得这么着。其实公社前几年弄过夜校扫盲,她不爱那个氛围,乱哄哄的,人都不自觉,只晓得拉呱,她喜欢章家的这个感觉。
章家的事,她听人说了,章望潮在场里念检讨她也在下头坐着,她对这些不太明白,也不在乎。婆婆说雪莲啊,最近别老往章家跑了,我看风头不太对。她不管,想来还是来,她就是这种性子,像鸟儿,想朝哪飞谁也管不着。
蝈蝈叫得挺欢,屋里很静,雪莲察觉出这两口子话都少了,章望潮看着很疲惫,她不是没眼色的人,东西搁下没多会要走。
凤芝说:“我送送你,没月亮地外头黑。”
雪莲居然有个新手电筒,可见狼孩在外头还真是弄着了好东西。南北见手电筒太新鲜了,和平牌的,又轻便又明亮,好像一下把白天给塞回了夜里。
“雪莲姐,我能摸摸吗?”
雪莲特别爽朗:“当然,我教你用。”她扭头对凤芝笑道,“嫂子,我带两个孩子到外头走一圈,再把他们送回来。”
凤芝不太好意思:“那多麻烦你,别了吧。”
但她架不住雪莲的热情,随她去了,只交代两个孩子不要在外头耍太久。
手电筒可真亮呀,南北觉得太奇妙了,轻轻一动,光就射出来了,射到哪儿,就能瞅清楚哪儿,她兴奋得不行,最后,拿着往天上射:
“怎么照不到星星?”
秋天的夜有凉意了,浮着山野才有的气味儿,跟家里不一样,章望生往心肺里深咽了几口,觉得身上轻巧一些。
“星星太远了。”
雪莲牵着南北,几乎是一同问的:“多远啊?”雪莲一下笑得非常响,非常清脆,“有咱们公社到北京那么远吗?”
她洗完澡来的,不晓得用的什么胰子,身上很香,那个香气仿佛是被笑声震散的,一阵阵的钻过来。章望生其实对胰子味儿不陌生,嫂子身上的,南北身上的,可她们对他来说,是亲人,雪莲姐不是。
他觉得雪莲姐挨得太近了,香气直扑,他有点害羞,青春期男孩子的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