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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北很像一只小狗,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南北头发好,又顺滑又黑,他心里有种想哭的感觉,好像手里只能把握住这些头发。

南北说:“三哥,你怎么了?”

章望生手松开:“好好的,小学校里正常上课吗?”

南北想了想:“高小的人说不用上学了,但我们先生还上课。”

章望生就不再说话了,南北陪着他,两人在门口长石条上坐着,篱笆边有狗尾巴草,南北揪了几个,让章望生给她编个兔子。

“我喜欢小兔子!”南北对着兔子亲了几口,又跑到章望生跟前,抱住他脑袋,从额头啪啪亲个不停,她的毛病就是这样,喜欢什么,就一顿狂亲。

章望生真的觉得像被小狗给舔了个够,他笑起来,心情好了许多:“你脏死了,都是口水。”南北拿小兔子蹭他脸,怪痒的,章望生朝她屁股拍了两下,暮色慢慢重了,他知道嫂子快从生产队下工回来,对南北说:“你烧锅我做饭吧。”

早秋的黄昏,凉凉的,鸟也开始回巢,他脑子这会儿什么都不去想了,这样带着南北,等嫂子回家,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如果能这样永远过下去,也是好的。

十月的时候,公社中学的几个学生真去了北京,没去的,在附近几个公社破四旧。章望生这天在家里洗衣裳,门突然叫人踹开,一群人冲进来,有比他大的,也有跟他年纪相仿的。

“好好搜!”不晓得谁喊了句,人就都跑进堂屋里头了,章望生旁边的皂角,被人踩到脚下,脸盆也踢翻了,他愣了片刻,跟着人跑进堂屋。

这些人进了屋,把东西全都扔地上,乱翻一气,章望生上前阻止为首的那个,这男生比他要高一点:

“章望生,你家家谱呢?”

章望生说:“我们家家谱早没了,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来破四旧,怎么,你在学校没接到通知?哼,你们家什么情况,搜搜就知道了!”

他们把章望潮留的书,平时练习的毛笔字,画的画,日记,全都扔到院子里,章望生像慌张的蛾子,扑到上头,他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往怀里搂,这一点都没用,他先是被人扯开,又被人揍了一顿。

“这什么?”带头的捞起《水浒传》,砸章望生脸上,“章望生,我早就听说你家里思想有问题,果然是!瞧瞧,还有《红楼梦》!好啊,你们章家藏的全是旧文化!章望生,你认不认罪,证据都在这儿呢!”

章望生嘴角全是血,他说:“我有什么罪?”

“好啊,章望生,我看你小子骨头能硬到什么时候?!你等着吧!”

“那是我二哥的!”南北不晓得什么时候跑回家的,她飞奔过来,护着章望生,声音非常大,“我二哥早病死了,这些东西我三哥不懂就觉得是二哥的东西,才没丢,你少诬陷人啊!”

她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愣着眼,那架势像是谁要上来,就要跟谁同归于尽似的。

都没见过小孩这样的,她看起来像疯了,那两只眼,都要顶到眉毛上头去。这些人愣了片刻,南北也站着不动,像在打什么主意,突然,她往地上一滚就滚到了他们脚边,又是吐口水,又是乱叫,谁说了句“莫不是叫疯狗染了疯病吧?”,这伙人赶紧纷纷退开。

月槐树公社有疯狗咬死人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这些人心里着实有些害怕,一哄而散了。

南北把章望生扶到旁边的石板上,她一看他嘴肿了,眼也青了,气得拼命咬拳头:“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我一定要报仇!报仇!”她恨起人来,好似夏天里的老阳,一百个老阳那样,不把大地晒透了,人啊庄稼啊,不晒死绝不罢休。

她什么都不懂,不想懂,她只知道有人伤害了三哥,谁伤害三哥,她就想让谁死,死了就不能喘气骂人打人了,她八岁,能想到最厉害的报仇就是死亡。

南北开始骂那些人,她脏话非常多,都是在戏班子那会儿学的,她来章家就不骂人了,因为章家有家规。但现在她流着眼泪,凶狠地骂着人。

她像头没人能驯服的小野马,小豹子,正在发疯。章望生本来非常痛苦,他看她这样,看她为了自己竟然这个样子,看了许久,才给她擦眼泪:“别骂了。”

南北眼泪是黑的,她没洗手,一边哭一边问章望生:“三哥你不恨他们吗?”

章望生起来又跪下去,一点点收拾起二哥留下的那些东西,字迹如生,他看着那些字,觉得生死之间也许是近的,不过隔了道永远不能掀开的帘子。南北看他跪那,也爬过来,抽噎着捡散开的画纸,真奇怪啊,二哥死了,可为什么留下的东西还是真的呢?二哥死了,反而像是个假的。

“二哥说过,日子不会一直这个样的,我信二哥,你也要信二哥。”他这么说,也是这么想的,人的希望不会附丽在黑暗上头,只能长在心里,你觉得有,那就是有。

他说这些,没什么太激愤的样子,南北呜呜爬他怀里捧着他脸问:“三哥,你疼不疼啊?”章望生对她笑了一下,南北看着他笑,心里就更恨了,她年纪小,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没有第三种。

凤芝在生产队干活时,听说家里去了人,她一下急了,可又走不开,旁边的妇女给她出主意,就说去茅厕,去了就不要回来了。生产队里干活,社员会躲滑的,拉屎能拉半天,她没偷过懒,不好意思这么干。王大婶过来说:“你家里头就望生那个半大小子,年轻气盛,可别出什么事,回去吧,要是有人找我给你打圆场。”

等凤芝走了,王大婶跟人说:“不是长法,小叔子一天天大了,她在这个家呆着不好,还是得赶紧做打算。”

旁边的妇女说:“是这个理,又不是旧社会,凤芝守个一年也算对得起章望潮啦!他婶,你可有合适的,给凤芝说说。”

王大婶眉开眼笑的:“还真有一个。”

两人正说着,李大成溜达过来了,听了几耳朵。他今年不知怎么的,又活动起来了,跟着中学那伙学生天天跑,很积极,跑到学校里跟县里来的工作组汇报了很多事。

喇叭花慢慢合上了,把它美丽的颜色都收进了夕阳里头。凤芝到家时,跑出一身汗,自留地里章望生正跟南北摘辣椒,准备做晚饭。

凤芝听章望生把事情说了,低头垂泪:“你二哥的东西呢?”

章望生说:“都在屋里,嫂子,那些人还会再来的,我之前听说只许留字典,现在看是真的。”

凤芝抹了抹眼睛,一家人好一会儿沉默,她才开口:“望生,嫂子想的是书往后哪天也许还叫买,眼下这么个情形,你二哥留下的东西要不然咱们自个儿先烧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嫂子,我听你的。”章望生看着她的眼睛。

凤芝眼泪直淌:“咱们心里别忘了你二哥,”她忍不住把南北拉过来,抱在怀里,脸颊贴着柔软的童发,“南北,你二哥给你画的小老虎你记心里边儿,啊?可千万别忘了。”

南北搂住凤芝的脖子,她跟着哭,她心里还是气还是恨,但也隐约明白,有些事人得低头,只能这样,日子还长着,这辈子早着呢,她要跟嫂子三哥等不一样的日子过来。

他们担心别人瞧见火光,在堂屋烧的,蹲着围成一团,每烧一样,眼泪就哗地涌一阵,谁都没说话,直到灰烬随着风不知吹往哪里去。

等人再来,当真搜不到什么了,吆五喝六一通,也就散去。

秋收过了,月槐树公社变作另一种热闹,南北跟小孩儿一起,到场里看斗人,她瞧着那些跟三哥年纪相仿的学生一个个呲牙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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