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夫妻两个等一等。
章望生胡乱推开人群,疾步奔到屋里,心已经跳的不是自己的了?,他扶着桌沿,缓了?几秒钟,把二?哥给她画的小老虎,他给她叠的蚂蚱、花篮,手帕一些小物件以及她的作文、错题集统统收到木箱子里,抱出来给她。
箱子是递给黎钧鸿的,一把被南北夺过,她冷冷看着章望生,问爸爸要了?打火机。
箱子咣啷一声丢在?地上,吓得人群往后退几步。
南北特别凶残地看着章望生,她点燃了?东西,火光一舔,那些旧日物件便化作轻盈的灰沫,往四面八方飞去了?。
火光隔开了?两人,他在?这头,她在?那头,她没有?再看章望生一眼,头也不回?地跟着父母走了?。
那是一九七五年,章望生永远记得她的背影。
南北跟着父母, 第一次坐火车,非常新奇,火车平滑的轮子轰隆轰隆颠着,动着,在无边无际平原的夜晚里远离了月槐树。她靠在妈妈陈娉婷的肩头,看外头的树影,一会儿过?一个,一会儿过?一个。
七五年,因为中央换了人主持工作,黎钧鸿夫妇得以平反。但好景不长,这一年中途又发生政治运动,反扑得厉害,南北在省城中学勉强念着书,夫妻两个再次被打倒,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七六年,□□垮台,黎钧鸿夫妇回家,当?年被没收的一些东西,竟也陆续归还不依誮少,其中,有一套相当漂亮的银具。
南北对当年父母下放干校,而无意弄丢自己的事,并不放在心上,夫妻两个,说?起还是难过的。因父母的关系,插队下乡的大姐很快回城,南北还有个哥哥,之?前在厂子?里做工,她得了新的一家人,只有她,长相随了爸爸,大姐和二哥相貌平平,也不见?得有多聪慧,不过是在父母身边长成,与她多有不同。
七七年的春天,随着黎钧鸿的调任,一家人又搬到了隔壁省会生活。家里布置起来,请了保姆,因为夫妻两个身体在干校中搞坏了,南北甚至可以学弹钢琴,在街上买鲜花,插在釉里红的瓶子?中。
保姆会做红烧肉,桌上有了白馒头,她能吃上各式各样的糖果,为了念书方便,黎钧鸿拿工资给她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她跟家人的关?系,不远也不近,因为生活习惯多有不同,偶有摩擦。比如,黎钧鸿夫妇都?是极为内敛的性格,也许有饱受运动之?苦的缘故,谨言慎行,从不乱讲话,饭桌上也是安静的,只有咀嚼声,南北说?起学校趣事,大姐敲碗提醒:
“吃饭时请不要说?话。”
南北道:“那不很闷吗?大姐,你插队的时候吃饭……”
“我说?了,吃饭的时候讲话不好。”大姐不喜欢提插队的旧事,她也看不惯弟弟,因为他吃饭相当?粗鲁,没有教养。
南北对大姐经过?如此之?多磨难,还能保持旧习,非常诧异。她还发现?,其实父母之?间的交谈也不是很多,夫妻两个,在物质上似乎有亏欠补偿的意思,但跟她之?间,似乎没有太多可以谈起的东西。
有一次,黎钧鸿把她叫到书房,跟她谈谈话,南北还是愿意亲近黎钧鸿的,他很有学识,做事很勤勉,对她的要求没有陈娉婷和大姐那样细致。
黎钧鸿说?:“一直都?没细问过?你,怕你伤心,但现?在局势好转,我想应该联系一下月槐树的章望生同志,看看他生活上有没有困难。”
那已经是七五年的事了,章望生,这个名字许久没人提起过?,当?然,也许父母私下说?过?,南北不晓得。她没什么反应,很自然地想,他应该有了孩子?吧?但那又是很远的事了,她十九岁,风华正?茂,她已经不去想月槐树的事,当?没存在过?。
“爸爸,我觉得不用?,我们当?时给了钱还有票,不要再有瓜葛的好。”南北无谓说?道。
黎钧鸿问:“那年我跟人打听时,说?他家人是地主成分,以前在乡里有点声望。刘芳芳那个小同志也说?,章望生人还不错,我总想着,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的,他在乡下,物质生活上肯定有苦难。”
南北从杯子?里夹出?块方糖,放进咖啡里:“爸爸不晓得,那个人并没那么好,很虚伪的一个人,一个人装伪善总是很容易的,您经历的事那么多,什么人没见?过?呢?什么样的人心没领教过??他家里养了我,我没做活吗?我是吃白食的?”她冷心冷肺一口?气讲完,还要补充,“送一次倒还好,万一他讹上了,年年来打秋风,想甩都?甩不掉,爸爸应该晓得乡下人爱生娃娃,他家里以后?生五六七八个,咱们难道要顾着那么多张嘴?”
南北慢慢品尝咖啡,她已经知晓咖啡要在壶里细细滚个个把钟头,入口?才更香醇。这玩意儿特别稀罕,人也喝不惯,她上手很快。
黎钧鸿便不再说?什么了,给她补习英语,他年轻时留过?学,五十年代回国,本要大展宏图,很是振奋,却又叫一波又一波运动搞得心灰意冷,几乎要自杀的地步。他在南北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对她寄望深厚,因为只有她像自己。
书桌一角,摆放着他年轻时在渡轮上的照片,白西装,礼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很有风度的样子?。南北问道:“爸爸,你后?悔回来吗?”
黎钧鸿竟下意识去往四下看,这是家里,南北看见?他眼里掠过?的警惕,她想他那时真是有前途的人。
“后?悔肯定有过?,但总算熬过?来还是幸运的。”黎钧鸿想到几位故友,悲从中来。
“爸爸,国外好吗?”南北对欧洲美国这样的地方,特别感兴趣。
黎钧鸿在名校念的化工,当?年是何等意气,不说?也罢。
“好是好,可当?时想的是再好也不是祖国。”
南北自然清楚后?边发生了什么,爸爸不说?,她也猜的出?,她不必问苦不苦的事。
黎钧鸿摸着书说?:“这十多年,本来要做多少事的呀!”
南北见?他头发白得星星点点,安慰说?:“爸爸往后?还是能大有所为的,日子?好起来了。”
她心里想的却是,爸爸年轻时呆过?的地方,不晓得这里什么时候能赶得上,她想留学,到更好的天地去。
她在家里有点讨好黎钧鸿的意思,一个家里,有三?个子?女?,父母的爱要分散出?去的。大姐见?黎钧鸿偏爱她,隐晦发过?火,二哥也因为工作调动问题,跟夫妻两个吵过?,都?觉父母并不只是亏欠小妹。
“你头发搞成这个样子?,叫人看见?,要说?闲话的。”大姐指着她新弄的卷花头,有点指责的意思。
南北心道,你自己不漂亮,又懒得打扮自己,只好来说?我。
她托了托头发:“现?在流行这样的,很时髦。”她见?过?妈妈仅存的一张旧照,穿高跟鞋,涂口?红,真是迷人。她现?在烫个卷发算什么呀?真是没得比。
大姐很激动:“你不好好念书,就?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一点思想觉悟都?没有。”
南北说?:“我是没什么思想觉悟,我没有任何崇高的革命理想。”
大姐气得喊陈娉婷:“妈妈,你看黎与时,她这个样子?,早晚会给咱们家招惹祸端,她已经有了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危险倾向!”
南北揶揄道:“大姐,你下乡改造得很成功呢。”
她还是那个样子?,她只对爸爸有好感,她并不喜欢她的姐姐哥哥,连一直向往的妈妈,日子?长了,好像也不是最初想象中的那个人。陈娉婷受过?刺激,她的旗袍西方款式的内衣裤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