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节
重新洗过脸,检查了院子和当值的人,孙嬷嬷才进了音音的厢房。此时音音已沐浴过,嬷嬷接过橘墨手中木梳,仔仔细细替自家小姐梳着发,孙嬷嬷轻声道:“小姐的头发真好,又厚又黑。”跟她娘亲一样。
“娘说,嬷嬷年轻时头发才厚呢。”
孙嬷嬷笑了,她年轻的时候,她自己都不记得了。这些年变故太多,好像把日子拉得又难又漫长,填满了她的记忆,把她年轻时的岁月都挤到了角落,挤走了,挤没了。
然后呼啦一下,她就老得不成样子了。
可至少,她还活着,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要不是活下来,哪还有今天,看着她的小小姐做了公主,在谢家再也不用看人眉眼高低,百般讨好。
得亏活着,才可以这样安心地,静静地为小小姐梳发。
厢房里静悄悄的,突然响起轻轻敲门声。
音音回头,看到了渊虹。
渊虹回:“小姐,大公子来了,要见小姐一见。”
厢房里更静了。
孙嬷嬷的面皮都绷了起来。
音音见到渊虹,脸上笑滞了滞,她顿了会,轻声道:“可是我这样,怎么见人呢。”孙嬷嬷正要说话,就听自家小姐道:“嬷嬷,随便帮我把头发挽上去吧。”
孙嬷嬷看着小姐看过来的眼睛,把话都咽下去,为小姐挽发拿披风。看着渊虹带着小姐往后山去了,她叫来了橘墨,关上了厢房的门。
“什么时辰了?”孙嬷嬷肃着脸问。
橘墨瞧了一眼嬷嬷面色,小心答:“回嬷嬷,刚过子时。”
孙嬷嬷没再说话,伸手熄了灯,坐在了桌案旁。
她为小姐坐镇这里。
安静的后山,音音能听到自己裙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裹紧了斗篷,挨近了渊虹。
“小姐别怕,这样的路,我熟得很。”
“我不怕。”音音颤声道。
“就在前头了——”渊虹还要说什么。
音音一把拉住渊虹的手,轻声道:“怎么办,我怕得很。”
渊虹不明白,最黑的那段路都走过来了,小姐怎么这会儿才怕,她安抚:“一转,就到了。”
音音更怕了。
果然,一转,就见到前方人影。
此时云动,半边月露了出来。
前方人影转身,朝音音看过来。音音就觉得,自己好像连走路都不会了,鞋子潮湿,很不舒服,怪难为情的。
她跟着渊虹来到前方石上,渊虹就不见了。
只剩下她与陆子期两人,音音讪讪一笑:“除了卖豆花的婆婆,就最佩服渊虹了。”这本事练的,说出现就出现,说不见就不见。
她目光落在陆子期手中小小包裹上,玩笑道:“哥哥夜上山寺,给我送礼来了。”
没想到陆子期还真是给她的。
音音愣愣接了,什么礼值得哥哥这样送过来。
看,早说了,谢念音要想让人不快活,五个字就够了。
云层遮盖了大半月, 此时刚刚入夏,山间的夜泛着微微的凉意。
音音一手攥着斗篷,一手抱着不大的包裹, 就听陆子期淡声:“鞋袜,自己换上吧。”
闻言,音音忙松了手中斗篷,垂下的斗篷遮住了她露出的绣鞋。山中露中, 一路走来,湿了鞋袜。此时听到陆子期清清淡淡的话,她顿时觉得斗篷下泛着潮意,微微的冷。
见音音没动,陆子期道:“不会?”
“会会会。”音音连声道,忙不迭抱紧包裹, 正不知哪里换的时候, 就见陆子期朝她怀中包裹伸手。
音音一下子抱得更紧:“我会!”
陆子期没理她,略一用力,音音松开, 对方轻巧地把把外面一丛绒面包裹抽下来, 翻过来两折, 铺在身旁石上,看了她一眼, 这才背转了身。
音音瞧了一眼石上, 又愣愣看向眼前人背影,仿佛比记忆中更高了一些,不知是不是瘦了的缘故, 她唇动了动, 有些话想说, 却又觉得,似都是徒劳。
明暗不定的夜色中,音音茫然站着,只觉得无力得很。
身前人突然开口:“真不会?”
音音立即回神,忙道:“会的会的。”说着啪叽坐下,再不敢耽搁。
突然一个帕子扔下来,盖在自己头上,音音傻乎乎扯下帕子抬头,看见的依然是背影,就听这人道:“擦干再换。”
音音哦哦两声,握着陆子期青色素帕,边角处有个小小的礼字,取自他弱冠后的字。他的每张帕子都是如此,这个“礼”还是她当年字迹,陆子期评说“已小有所成”,她很得意,从此被陆子期用作范本,绣在他的衣服帕子处。
那时候还在临城,未来简单得很,好像一切都可以掌握,尤其对音音来说,哥哥这样厉害,简直无所不能。
如今她贵为公主,却常觉惶恐,看起来有多张扬,就有多小心。她的安危荣辱,早已不是自己一人的,而金陵,也不是临城。这里的水太深,深的有时候音音都觉得透不过气。
音音把帕子直接塞进袖中,才不管脚上潮气,径直把新的鞋袜一一穿上,起身将换下的鞋袜胡乱包进去,却越着急越是包不好,好像梦中的徒劳,收拢不好的茫然。
恰好此时风起云动,月光更暗,音音更是手忙脚乱。
着急中,她听到旁边的人轻轻啧了一声。
音音脸微微一红,直接一松手:“我又不是渊虹,没有在暗处视物的本事。”啧什么啧,有本事他来呀。
正这么想,身旁人转了身,果然人家有本事,人家伸手,转瞬间包裹得整整齐齐,好像从不曾打开过一样。
一时间,音音借着暗乎乎的微弱光线看着黑乎乎的包裹,没话说。
许久,她冷静下来,轻声:“哥哥要问什么,问吧。”
音音不抬头,陆子期就只能看到她乌压压的发。旁人只知翠玉金钗掩映下,嘉怡公主的盛气凌人,他却知道当它们散下来的时候,眼前人所有的柔弱和乖巧。
即使月亮再次往云后隐了隐,他也能看清她乌发松挽的模样,这个时辰她该是要睡下的。
她不抬头,他也知道,她此时必然轻轻咬了唇,她觉得为难,亦是下了决心。
陆子期声音很轻,并不欲使她更为难,他问:“见到青礼侯世子了。”
“嗯。”
山间好静啊。
想好的不让她为难,可听到她小小一声“嗯”,陆子期的额角就控制不住抽动,不觉就咬了牙根。差点被她乖乖巧巧垂头的样子给骗软了心,都忘了,这人呀,有本事一句话气死人的。
陆子期问:“音音觉得如何?”
音音咽了口唾沫,觉得并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跟陆子期讨论青礼侯世子,她说的是山顶的钟声:“哥哥上山的时候,可听到永福寺的钟声,前朝好些文人都写过——”
陆子期看到她死死扣紧斗篷的手,她紧张了,他该顺着她,说一说永福寺的钟声,关于前人的诗词,每一句他都熟得很。
可陆子期偏偏不,他的声音几乎含了笑,愈发温柔,却无形中压迫感十足,他说:“音音,总要跟哥哥说一说,音音觉得如何?”
好像怕她不明白,陆子期补充道:“青礼侯世子,旁人都称好,音音看过了,觉得如何?”
月彻底被云又遮了遮,山间又暗了暗。
此时连风都停了,山间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