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马车驶出去了,孙嬷嬷站在偃月撑开的大油伞下,攥着偃月的手,一声声道:“八方神仙菩萨,好不容易一切都过来了,可不要再有事了。那孩子要有事,是要摘我家小主子的心了!”
雨哗哗下着,清音院里再次寂静下来。
所有人都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听着孙嬷嬷一声声呢喃。
车内橘墨心慌得厉害,只觉今日小姐一天的不安,此时都成了兆头,她拿帕子给小姐擦着,记着嬷嬷的提醒,努力稳住自己乱颤的身子。
音音坐在马车上,手还扒在窗边,雨扑在她手上,她好似全无所觉,整个人一动不动,任由橘墨擦着,她突得又问橘墨:“你是不是听到嬷嬷的话了?”
橘墨点头。
音音也跟着点头:“嬷嬷的话一向都准的,她说,逢凶化吉呢。”
借着这个机会,橘墨忙把音音手拿下来,发现小姐的手都攥红了,她心头一酸,赶紧拿帕子给小姐擦干手上雨水。
渊虹这才进来,把整件事都说了。
最后渊虹道:“高党完了,今夜不过是是垂死一击,不为翻身,只为让公子死。箭入公子左胸,如今箭已拔出,但箭头涂了毒,公子一直昏迷,高烧不退,水药一滴不进。太医说,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喂进去解毒药,可公子牙关紧闭,这样下去,是熬不过今晚的。”
太医原话是有大意志的人,非常人可比,一旦牙关咬死,就绝无法可想。陆大人为人缜密至极,说到这里太医低了声,防人之心甚重,是他见过的昏迷中人最重的一个,他只怕除非敲碎牙齿卸其颌骨,否则,无法。
音音听到牙齿打战的声音,她看了一圈,才发现是自己。
“再试试,一定有法子的,一定有的。”音音抖着,一遍遍道,指甲再次扣入掌心。
橘墨边擦边掉眼泪。
音音颤声道:“别慌。”
橘墨抹掉泪点头,她想说,可是小姐一直慌得厉害,抖得停不下来。
马车一个急转弯,驶进了陆府所在的街,直接从大门奔入府中。
音音跟着渊虹进入房中,房中太医就有三个,还有跟着伺候的人,慌慌乱乱,里里外外站了一屋子,此时看到公主进来,俱都低了声,恭敬行礼。
可音音仿佛一概都看不见,她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的陆子期。
陆子期的整张脸已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泛着隐隐青灰色,让音音的心一抽。
疼。
原来,心真的会疼。
音音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看他静静躺在那,缠绕整个左胸的纱布很快被血浸透,宫中最好的老太医此时正由一旁小童擦着额头的汗,太医的手没有停,再次为床上人换了纱布。
这已不知是第几次换下来,血不止,人却始终昏迷,药一点都吃不进去,毒只能随着血排出来,可人身上的血哪儿禁得住这么流法,这样下去,只有等死。
一旁钟大娘看到这不知第多少次换下的浸透血的纱布,只觉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多亏身旁孙子扶住。
站在廊上的钟伯,闻着扑鼻的血腥味,一张脸瞬间崩得几乎要裂开。
药一碗碗煎着,也一碗碗端上来,又一碗碗端了下去。
太医再次包扎好,看着端上来的药,把能想的法子都用了个遍,可这人纹丝不动,实在无法子可想了。
才换上的纱布,已又隐隐渗出了血迹。
老太医眉头一跳,毒素要扩散了,这是血愈发止不住了,他回头去看屋子里的人,老眼中透着一个医者的无可奈何,闻着空气中再次浓郁的血腥味,老太医的额上很快又渗出了汗。
钟伯也把能想的法子都用了个遍,此时他觉得再也无法了,站在门口,通体发凉,听着雨声,慢慢听成了呼啸的北风声。门口钱多和钟城脸上都带着泪,指挥着丫头煎药换水,备新的纱布。
陆子期倒下,整个房间里都是一种无声的惶惶。无所不能的大公子倒下了,绝望在慢慢滋生。
钟伯再忍不住,跑进来沉声道:“大公子,公主来看您了!您快睁开眼看看吧!”
“小姐扔下咱们离开了,您可再不能扔下咱们了!”
一句话让屋子例外的下人有了呜咽声,各种大公子的喊声不断,有唤的,有求的。
陆子期只觉得累极了,太累了,累到连眼皮都不想抬,连手指都不想动。可他还是不得不坐在这场席间,图穷匕见,他必须咬紧牙关,席上任何一滴酒,一块点心,都会要了他的命。
他不过是一届商家子,来天子脚下,博富贵功名,一日日煎熬心血,千般思虑,百般筹谋,盯住每一个人,听每一句话,捕捉对方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不能有一丝丝差池,不能有半点懈怠。
整整两年,日日如此。
此时到了最后,更不能放松,要咬住牙关。都是骗,都是阴谋,千万不要上当,算计他人的人,不能信何人。一旦轻信,就死无葬身之地。
早已倦怠至极的陆子期,始终咬紧牙,等着。
可,等什么——
一时间阳光耀眼,书房门开,是刺鼻的桂花香气,有磔磔笑声。出来的却是他打小崇拜的父亲,陆子期整个人都好像小了,他一下子记起来,他还是少年,他想上前,可明明是父亲俊美儒雅的脸,他却在最后一刻看出狰狞变形。
陆子期停住,他也是他们一伙的,来送他死。父亲手里捧着茶盏抵到他的唇间,劝他喝吧,喝了就好了。先还是劝,然后就变成硬灌,“都是为了你好,喝了就好了”,全都是骗。
少年陆子期只觉周身无力,在父亲手下无法可想,可他能咬紧牙关,绝不能——绝不能——
有呼啸的北风,雍容美好的母亲最后只剩下一把骨头,看向他的目光犹有千言。陆子期想上前,可怎么都走不完那短短一程路,他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上前,上前,可一切都是徒劳,他想张口问母亲,问母亲还有什么话要说。
瞬间就听到周围黑暗里都是无声屏息,他们都在等他开口,等他的破绽。
殊死一搏,只需一个破绽。他九死无生的路,就彻底死了。
母亲行将凋零,最后时刻冲他喊:“孩子,活着,好好活着。”
活着,陆子期只能咬紧牙关,看着母亲消散。
他要——,对了,咬紧牙关,活。
这人间这么累,又累又无趣,他到底在等什么。
他太累了,思绪涣散,总觉得有什么就在心口眼前,可他轻轻摇了摇头,他累到甚至没有力气,聚拢起那个答案。
渺渺的,有“咚——咚——咚——”的声音,很远很远,听不真切。是什么?陆子期想去听,可,他太累了。
没有人知道,无所不能,从容应对一切的陆崇礼,太累了。
倦到指尖都抬不起,听着外头远远传来的“咚——咚——咚——”,每一下,都好像敲在他心上。
让倦极的少年,脱力靠着墙壁,唇边却慢慢有了笑。
想沉寂在这场大雪的敲门声中,那里好像有他向往的一切,他只是累极了,找不到门,打不开。
他觉得,那里可以安放他的一生,安放他再也走不动的——一生。
少年笑得极美,目光看向大雪,看向那扇大门,目光连同他嘴角的笑容,都渐渐涣散。
“不好!”老太医喊出了声,额头汗出,小童从未见过师傅这样慌张,一时间都擦不及。
房间里顿时更慌乱,有人已再按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