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笔记4(出书版) 第17
留下那一只已经冰凉的手炉孤零零地摆放在原处。宋慈不再多言,向韩侂胄的背影行了最后一礼,转过身去,走出了归耕之庄。临安城的这场雾,长久没有散去,直至正午将近,仍是蒙蒙的一片。清波门外,西湖岸边,宋慈与桑榆告别,准备回建阳了。他没有回太学收拾行李,那些书籍衣物,已没有带回去的必要。宋巩已雇好了车,在城门外等着他。夏震带着几个甲士站在城门旁,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桑榆朝府衙的方向遥指一下,比画了见面的手势,脸上带着不解之色。她是问为何不等刘克庄和辛铁柱出狱,见过面之后再走。他摇了摇头。他不愿对刘克庄和辛铁柱有任何隐瞒,可韩侂胄的秘密是什么,虫达留下的证据又是什么,他又不能对二人说出来。他心里明白,韩侂胄能放过他,不一定能放过别人,刘克庄又是他的至交好友,与之再有过多接触,难免韩侂胄不起疑心。所以相见不如不见,之前司理狱中那一面,就当是最后一面吧。他托桑榆等刘克庄和辛铁柱出狱之后,帮他带一句话,让他们二人永远不要去建阳找他。除此之外,宋慈把所有的钱财留给了祁驼子。宋巩当年受虫达威逼,为了保护年幼的宋慈,不得不匆忙离开临安,没来得及报答祁驼子的救命之恩,更不知道祁驼子后来的遭遇,十五年后重回临安,才从宋慈那里得知了一切。宋巩很想再见祁驼子一面,当面感谢祁驼子的莫大恩德,但如今祁驼子身在狱中,他父子二人又不得不立即离开临安,这一面,也不知此生还能否见得。为救宋慈,宋巩带来了不少钱财,包括家中的全部积蓄,以及典当家当所得的银子。他明白这些钱财远远抵不得祁驼子所遭遇的一切,但他此时能做的只有这些。将来若有再回临安的机会,他一定会去见这一面的。桑榆不认识祁驼子,宋慈请桑榆把这些钱财交给出狱之后的刘克庄,让刘克庄代为转交。祁驼子的恩德,宋慈会一辈子铭记,还有因他入狱的叶籁、欧阳严语等人,他会始终感念在心,至于韩絮的死,恐怕他终此一生,也不得释怀了。桑榆还有行李留在梅氏榻房,要等收拾完后,才会离开临安返乡。临别之际,她将藏在袖子里的东西取出,轻轻放到了宋慈的手里。那是一个半尺高的人偶,是她为了感谢宋慈的救命之恩,用了好长时间亲手刻成的,之前因为宋慈突然入狱,她一直没有机会送出。那人偶是照着宋慈的模样刻成的,还细细地涂上了颜色,形神兼具,惟妙惟肖,活脱脱便是一个小宋慈,只不过与宋慈平日里的不苟言笑比起来,那人偶弯起了嘴,大方地笑着,多了几分可爱。宋慈将那人偶握在手中,看了又看。他道一声“多谢”,向桑榆告了辞,登车而去。 尾声重回建阳,已是二月中,宋慈离开一年,家乡的一切都没变样,可他却有恍如隔世之感。不久之后,桑榆回到了建阳。桑榆告诉宋慈,他离开临安后的第二天,刘克庄、辛铁柱、祁驼子、欧阳严语和道济禅师等人都被释放出狱,连叶籁也免罪获释。桑榆把宋慈留下的钱财交给了刘克庄,请刘克庄转交给了祁驼子,也把宋慈的话转告给了刘克庄,刘克庄先是愣了愣,随即放声大笑。桑榆比画手势问刘克庄笑什么,刘克庄说是因为高兴。其实在刘克庄的心中,最在意的从来不是什么真相,而是宋慈的安危。只要宋慈平安无事,对刘克庄而言,那就是最值得高兴的事。刘克庄还笑着对辛铁柱道:“宋慈这小子,一辈子那么长,他说永远不见便不见吗?”刘克庄又拉上了辛铁柱和叶籁等人,也请了桑榆,同去琼楼大饮了一场。席间辛铁柱提及,他已决定参军戍边,沙场报国,刘克庄兴奋不已,当场赋诗痛饮,为辛铁柱壮行。在场人人都看见,刘克庄这一场酒喝得极为尽兴,醉到不省人事,但没有人看见,刘克庄醉倒之时,闭上眼的那一刻,眼角流下了泪水。得知刘克庄和辛铁柱等人尽皆平安,宋慈欣慰一笑。此时的宋慈还不会知道,短短三个月后,吴兴郡王赵抦薨逝,同月,韩侂胄奏请皇帝下诏伐金,并告于天地、宗庙、社稷,兵发三路,正式大举北伐。然而金国早有准备,三路宋军皆告失利,金军乘胜分九路南下,短短一年时间,樊城失陷,襄阳告急,淮南多地沦陷,四川宣抚副使吴曦叛变称王,金军甚至已饮马长江,形势岌岌可危。朝廷不得已遣使向金国求和,金国提出要斩韩侂胄等人方可罢兵,韩侂胄自然不答应,筹划再战,随后襄阳解围,吴曦之叛被平定,淮南局势渐趋平稳,形势开始好转。就在这时,史弥远与杨皇后、杨次山等人密谋,伪造皇帝御批密旨,指使夏震在上朝途中将韩侂胄斩杀于玉津园夹墙内,事后才奏报皇帝。韩侂胄的头被割下,函首送往金国求和,是为嘉定和议,朝堂大权自此渐渐落入史弥远之手。韩侂胄的下场,也算应验了那一方绢帛上“违誓背盟,不得其死”之语,在他死后,原来依附于他的那些党羽,可谓树倒猢狲散,其子韩则被削籍流放沙门岛。眼下宋慈还预料不到这些变故,但史宽之能在泥溪村遇袭前向他告密,之后还向他索要虫达留下的证据,就连杨次山也曾向他讨要这个证据,可见韩侂胄的身边早就被安插了眼线,而且这个眼线能获知如此秘密之事,必定是韩侂胄的亲信之人。但他离开吴山南园时,没有将此事告诉韩侂胄,只是提醒了韩侂胄不要仓促北伐。时隔一年,宋慈终于又来到了母亲的墓地。他本以为今年回不来的。与往年一样,他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坟前,从日出到日暮,陪了母亲一整天。“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宋慈的名字,是母亲为他取的。在禹秋兰的想象中,自己的儿子,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男儿,会有天开地阔的志向。她知道宋慈总有一天会离家远行,每年都会亲手为宋慈缝制新衣,然而十五年前锦绣客舍里那件布彩铺花的新衣,却成了最后一件。她意恐宋慈迟迟归,如今宋慈归来了,可她早就先行一步,永远不再回来。墓地旁边,当年禹秋兰下葬之时,宋慈和父亲宋巩亲手种下的那株桃树,如今已长高长大,花开正好。晚风摇林而过,时有花瓣随风而下,轻轻飘落在宋慈的身上。宋慈抬起头,朝那枝头看去。当年没能与母亲一起去看的那场桃花,如今年年岁岁,都在眼前。(第一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