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节
阿南抬起颤抖的手,将朱聿恒脸上的面具取下,端详露出来的面容。
他依然是初见时的模样,光华足可覆照世间万物,矜贵无匹。只是这一次,他深黑的眼眸中,清楚倒映着她的身形,不曾有瞬息转移。
摇曳水光在阿南面前迷离晕开,他眼中似有万千灼热火星,要将她整个人烈烈燃烧。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分别的那一刻,在幽暗地道中,火把动荡光芒下,他跪俯下身,紧抓着她的肩膀,不顾一切地,近乎于凶猛跋扈地,侵入她的双唇,夺走了她的吻。
许是身体太过虚弱,又许是当时窒息的感觉还在胸前涌动,在他眼神的逼视下,她又陷入了那种迷乱的情绪之中,胸口血潮呼啸,难以自己。
手中的面具掉落于船舱,她脱力的手有些颤抖:“你是朝廷皇太孙,这般尊贵的身份,为什么……要孤身冒死来救我这个女匪?”
“不,过来救阿南的,不属于朝廷,不是皇太孙殿下,而是……”朱聿恒抬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将她的手掌贴在自己面颊上,引领她的指尖清晰确定地摸到自己,“愿将这余下来的一年全部交给你的,在春波楼赌输了的阿琰。”
阿南怔怔地望着他那仿佛可以洞穿自己的幽深眼眸,喃喃问:“你不怕为了我,殒命在这里吗?”
他笑了一笑,贴着她手慢慢收紧,将她的掌送到唇边,热切地亲吻她的掌心。
冰凉的世界,唯有他紧贴在她掌心的唇上传递来滚烫灼热,让浮荡在寒江中的她身体微颤。
“因为,反正我在这世上也活不了多久,如果我不来,如果失去了你……”他紧盯着她,听凭灼热的冲动淹没自己,如梦中一再重演的情景。
只是这一次,他知道只要自己不放开她,这个梦就永不会醒。
“如果失去了你,就算我能多活几日,又有什么意义?”
雨点击打江面,船舱笼罩在繁急声响中。
阿南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灼热的失控,声音也有些紊乱:“可是阿琰,我的手已经废了,我帮不了你,我永远也回不到三千阶了……”
而他摇了摇头,按住她冰冷的五指,将它们缓缓地一根一根掰开,让自己的手与她掌心相对,十指相扣。
他这双清峭迫人的手,骨节在肌肤下浮凸有力,修长劲瘦的十指蒙着一层淡淡的珍珠光泽,是她一见倾心的上天造物。
而他紧握着她的手,像是将她未曾抓住的所有希冀都紧紧攫住,妥帖地放在了她的掌中。
“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手吗?阿南,不要抛下我,我们一起走,一定能到达三千阶,甚至五千阶、一万阶!”
他的手如此有力,声音如此恳切。
阿南将这双自己一眼迷恋的手举到面前,恍惚看着它的轮廓。
她听到朱聿恒说:“以后,我就是你的手。”
江南严冬雨昏烟暗,水浪波光加重了这双手的阴影,也给它镀上了更迷人的光彩。
在熟悉了她所教的手法、经过了岐中易的磨炼之后,他的手更显力度强劲。
这双握着她的手稳如磐石,这个男人的心智举世无匹。她曾垂涎觊觎的这一切,如今全部摆在她的面前,一切唾手可得。
动荡不安的船舱中,他们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几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
仿佛是害怕他的目光灼伤自己,又仿佛是不愿在他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软弱崩溃,阿南放开了他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低低道:“阿琰……我本来在心里发誓,再也不相信你了,可,现在我决定,还是陪你再走一趟吧。我……原谅你之前欺瞒我、利用我的事了。”
她的声音低若不闻,却仿佛重重撞在了他的心口,让他拉下她的手,凝望她的目光中汹涌着灼热欢喜:“你真的,愿意留下来,不会抛下我了?”
阿南点了点头,她既已做了决定,虽然精神还虚软,但口气已坚定起来:“你来救我,杀过三关的时候,我看着你、等待着你,想了很多。过往你对不住我、我对不住你的地方,咱们就……一笔勾销吧,从今以后,都不必提起了。”
朱聿恒听着她的话,神情还是欢喜的,心里却渐渐升起一丝空茫来:“所以,你会留下来。”
“嗯,至少,横断山脉那个阵法,关系你的山河社稷图,也关系着我的伤势。我肯定不能就这么带着伤回海上去,一辈子守着自己好不了的伤势,必定要解决了再说。”
朱聿恒看向她的臂弯:“你是指,你身上的旧伤,是启动我身上山河社稷图的关键?”
阿南身体微僵,沉默半晌后,她侧头望着面前苍茫云水,手掌不自觉抚上自己的臂弯。
永远不畏前路、百折不挠的阿南,此时面容上却显出疲惫倦意来。
“是,如今的我,非但不能帮你,而且……怕是要成为你的拖累了。”
…… 死生契阔(4)
她顿了片刻,终究将自己的衣袖一把拉了上去,将自己那狰狞的旧伤,彻底呈现在朱聿恒的面前。
上臂与前臂相接处,横亘的狰狞伤口赫然呈现,破开肌肤的两层伤□□叠,触目惊心。
朱聿恒知道,压在底下的伤口是最早挑断手筋的那一道,而上面一层伤口,则是硬生生割开了旧伤,将双手筋络再度续上的痕迹。
“阿琰,傅准在挑断我四肢时,必定在伤口中埋下了什么,所以你一直寻找了许久的,潜伏于你身边引动山河社稷图的那个人……就是我。”
“我知道。”朱聿恒毫不迟疑道,“在玉门关时,我便察觉到了我们的伤病是相连的。”
“所以,你还来救我?”阿南指着自己的伤口,绝望道,“我现在非但不能帮你,甚至……要成为你的祸患了。”
“不许胡说!”朱聿恒抬手覆住她的伤口,紧盯着她道:“在榆木川,我迷失于风雪,而你跳下绝境救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你舍不下我!既然我们彼此心里都有对方,那么阻隔在我们之间的那些东西又有何惧?我会活下去,你的伤会痊愈,我们一定会破除万难,终究在一起!”
他的目光如此灼热,与他的话语一般坚定不移。
阿南却闭上了眼睛,转开了脸,声音也显得僵硬:“嗯,幸好那时救了你,不然这次谁来救我呢……我救你一次,你救我一次,如今就算两不相欠吧。但傅灵焰的阵法,咱们得一起去破解,再怎么说,我也不能就这样抛下你我性命攸关的事,跑回海岛去啊。”
朱聿恒点了一点头,但终究沉默了下来,没有说话。
他终于再度将她留了下来,可,她只是许诺与他并肩面对共同的命运处境而已。
虽然,他豁出性命的艰难跋涉,终于达到了目的,他终于再度拥有了与她并肩奋战的机会。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还想贪婪地乞求另外一些什么,还想得到更多的东西——
他曾短暂拥有过的,幽暗火光下那足以刻骨铭心的亲吻。
原来终究已成逝去的幻境,难再奢求,不可碰触。
两人都陷入沉默,任由小舟在风帆的催趁下,向西而去。
阿南望着外面的细雨,心中那个盘旋已久的疑惑终究按捺不住,哑声开口,问他:“阿琰,其实我,其他都可以不介意,但我爹娘……”
她后面的话尚未出口,周围的滚滚波涛忽然被悠长的一声唿哨压过,有快船破水的声音传来。
他们二人下意识转头,看见了江上隐现的黑船。是拙巧阁的人赶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