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节
神道一侧斜下方,孔雀起飞之处,风雪中站着一条清瘦修长的身影,面容苍白,在雪中捂嘴轻咳,正是傅准。
见青衣人向自己看来,傅准脸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朝他点了一下头。
“他竟敢……”青衣人咬牙切齿,“违逆我的指令,将你身上最要紧的两处玉刺给拔除了!”
“不是拔除,他可没有你这么丧心病狂,一开始他就只对我四肢下手而已,心脑之中的,减了分量,不会致死。”阿南说着,挥手向着傅准打了个手势,“既然你能以玄霜控制胁迫他,就要做好被他反噬的准备!”
孔雀俯冲而下,夜空中听不见的声波荡开,耳膜剧震。
他们立即明白吉祥天身上携带了希声,唯有按住耳廓,以免失去意识。谁知双手按住耳廓之际,口鼻一凉,混杂在风雪中的香甜味已经冲入了他们的呼吸中。
“黑烟曼陀罗……”青衣人闷哼一声,身体一重,脚下叠梁拱轧轧作响,已经再也承受不住压力。
而阿南与朱聿恒显然预先有解药,此时毫无异样。
青衣人一咬牙,对竺星河道:“我来挡住他们,趁如今还能动弹,无论如何,今日大事必成!”
竺星河一言不发,拔身而起,踏着动荡的叠梁拱,向着皇帝与太子所在的神功圣德碑亭冲去。
在他的冲击踩踏之下,神道之上的叠梁拱终于支撑不住,向着前方轰然坍塌。
竺星河便如踏着一条崩塌的火线,向着前方燃烧,即将把一切化为乌有。
朱聿恒与韩广霆日月相缠,一时无法脱身,阿南立即追击上前,去阻拦竺星河疯狂的攻势。
但前方的叠梁拱被他踩塌,她脚步虚浮,跌跌撞撞间勉强维持平衡,却根本无法追上他。
眼看他便要飞扑向神道尽头,阿南手中的流光骤然飞射向竺星河的背心,希望能阻住他疯狂的去势。
但,他身影飘忽不定,在风声中自然而然地侧身闪避,流光转瞬擦过,只勾住了他的腰间衣襟,撕扯出一道大口子。
风雪之中,一个发着亮蓝色幽光的东西从他的怀中飘落,被风雪卷裹着,迅速地划过阿南的面前。
阿南下意识抬起手,将它一把抓住。
她停了下来,右手微微颤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摊开自己的手,看向那被风雪送来的东西。
一只墨蓝色的绢缎蜻蜓。
在周围呼啸凌乱的风雪之中,散乱的天光与火光在它半透明的翅膀上一闪而过,耀出一轮轮光彩,格外绚烂迷眼。
…… 亿万斯年(1)
前面竺星河的身子,也缓了一缓,下意识地,他回头看向了她。
阿南紧握着蜻蜓,只觉得心口猛烈刺痛,仿佛被捅过一刀的陈年旧伤,如今又再度被撕开血痂,将最深的伤口又重新呈现了出来。
她直直盯着竺星河,呼吸沉重,令手心的蜻蜓翅膀微颤,瑟瑟轻抖。
“你……怎么还有蜻蜓?”
她记得,这蜻蜓原是一对。自己送给竺星河的那只,被他潜入宫中之时,遗落在了大火之中,就此损毁。
而她那一只,在她下决心忘却一切过往、忘却对公子的迷恋时,放飞在了大漠风沙之中,消失于天边。
为什么,被她遗弃的这只蜻蜓,如今又出现在他的身边,被他如此珍惜地珍藏着?
仿佛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与震惊,竺星河如同浓墨般的眉眼盯着这熠熠生辉的蜻蜓,眼中疯狂的戾气也似抹除了几分。
他想告诉她,在玉门关,知晓她去意已决的时候,他终于强迫自己放下了二十多年的固执自傲,改换了衣装,要进敦煌去找她。
可大漠中,落日下,他一抬头看到了孤城之上,紧紧相拥的二人。
曾经紧跟在他身后、希望他能回头看一眼自己的人,如今将自己的面容靠在了别人的肩上,与他最恨的人紧紧相依偎。
那一刻,整个天地都被长河落日染成了昏黄,风沙仿佛狠狠穿过了他的胸膛,将他的心击出了一个永难弥补的空洞。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和阿南在一起的。他的人生在黄金台上,高不可攀,众生都要仰望他。这世上,没人有资格与他相携一生,没有人配得上他的倾心爱慕。
即使是与他无数次浴血奋战的阿南,即使他的目光早已不自觉地停在她的身上。
他其实也曾想过,如果是阿南的话,以后若是大事成就,他会允许她一直呆在自己的身边,他也会给她最好的待遇,给她应得的名分,适当的温柔与纵容。
他一直是这样以为,也是这样决定的。
可谁知道,回到了陆上之后,她会遇到别的人,她的心也会渐渐转移,直至最终将一切投注于另一个人身上,而那个人,却刚好是他最大的仇敌,他最想要除掉的人。
而他亲眼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亲眼看到她遗弃了他们的定情信物。
这陈年往事中她为他制作的蜻蜓,在风沙中直飞向天空尽头,原本该彻底在这个世上消失了踪迹。
但,他却调转了马头,向着落日追去。
在风沙中,他以五行决追循风向聚散,穿越那茫茫的金黄砂砾、如割风刀,终于找到了沙丘之上被尘土埋了半截的蜻蜓。
他将这被遗弃的蜻蜓紧紧握在手中,在已经转为暗紫色的暮色之中,伫立了许久许久。
直到暮紫散去,天河倒悬,他才如梦初醒,在星空之下,大漠风沙之中,抽出了蜻蜓的口唇,取出了里面的纸卷,捏碎蜡封。
那上面,很久很久以前他写给她的话,依旧墨迹如新——
星河耿耿,永倾司南。
这是她在做好蜻蜓之后,缠着他说要有他的东西作镇,于是他便给她写了两行字,并且亲手封蜡放入其中。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星河耿耿,永倾司南。
那时阿南问他写了什么,他却不肯回答,只告诉她说,等到适当的时机,她可以再打开来看。
她不满地噘嘴,问什么是适当的时机?
他笑而不答,心想,或许是,他终于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可以给她安定未来的时候吧。
她一直很听他的话,看这纸条蜡封的模样,她也确实未曾取出来看过。
其实在放进去的时候,他还曾有些遗憾地想,阿南这样的人,也未必能看得懂吧。
毕竟,她回到陆上之后,学会的曲子也不过就是些“我事事村你般般丑”之类的乡野俚曲,又哪里会懂得他在南方之南中寄托的心意。
只是走到如今这一步,懂不懂,爱或者恨,也都没有意义了。
隔着□□夜雪,阿南就在不远处。
她紧握着蜻蜓望着他,如以往多次那般,对他说道:“公子,回头吧……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而他深深地望着她,恨意深浓:“确实没有路了,今生今世,我面临的,只有绝路。”
父皇驾崩时,他曾跪伏于他的遗体之前,流泪发誓。
今生今世,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必要夺回属于父母的、属于他的、属于所有追随他们逃亡旧臣们的一切。
九重宫阁之上,接受万民朝拜、指点千山万水的至尊,本该是他。
他如何能接受自己这一辈子,成为一个苟活于蛮荒海岛之上,最终子子孙孙飘零海外、朽烂成泥的蛮夷。
可如今,一切皆成泡影,异族难求,内乱已平,就连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