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长思·四
先起身,向周墨行了个恭敬的礼后拔腿就要离开。而此时杨逸飞和周宋也同时站起拜别,留得周墨一人莫名其妙。
二人一同离开厅堂后,面对一脸困惑的周宋,杨逸飞先开了口:“前段时间忙于事务,没怎么和他说过话。近来对他的心情多有忽略,因而……想和他谈谈。”
“哦……”周宋点了点头,后退了一步示意杨逸飞先请。等他目送已是青年身量的杨逸飞消失在游廊尽头时,忽然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思忖了一阵,他唤来几个熟悉的商会伙计,吩咐他们私下打听打听杨逸飞和侠士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侠士满心都是避开杨逸飞落在他身上的眼光,步伐急了些,没注意到庭院后低矮叠垒的湖石,脚下一绊摔进宽广的荷池里。深冬的池水刺骨冰凉,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落入了水中,瞬间浸湿的衣袍无比沉重,直直坠着他沉向深处。侠士用力挣扎着将手举出水面稳住平衡,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掌攥住了他的手腕,运力将他从荷池中扯了出来。
被救出的侠士伏在地上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一般涨红了脸,而那只手的主人也抚上他的背脊,轻轻拍打着助他排出呛入的池水。侠士稍微平静下来后面对着表情复杂的杨逸飞,齿关还打着颤,咬字也不清晰,吞吞吐吐地道了谢:
“多……多谢……公子。”
杨逸飞一挑眉:“就这般不愿见我?”虽然他语气责备,手上动作却没停,隔着衣襟渡了些气助侠士缓神。侠士抖抖索索地站起,一下子被扣住了手腕往寝屋方向拽,拉扯之间又被杨逸飞推进了屋中。
“不用,我……我回我自己房间就好。”
侠士衣角和裤管还滴着水,不多时便浸透了地板上干净的地毯,整个人局促地站着不敢动弹,湿鬓发胡乱粘在脸颊上,看起来十分可怜。杨逸飞叹了口气,下了命令一般让侠士进来靠近炉火并且脱下衣衫,侠士眨巴眨巴眼睛,乖顺地听从了他的安排,最后只留得一件贴身亵衣,安静地跪坐下来。
屋里被烘得温暖,明亮的火光映在二人眼眸中轻轻摇曳,原本积攒了不少话语想说的杨逸飞也将词句掖了回去,一声不吭地盯着侠士看了起来。侠士没敢抬头,用手腕强撑着身体不倒下,但一缕忽然的冷风从窗户缝隙中直扑过来,他一时没忍住打了个闷闷的喷嚏。当他狼狈地准备缩成一团时,意外从背上感触到了柔软被褥的温度——杨逸飞正站在他身后,眸光中满是隐忍的情意。
“明天在南北酒楼有场筵席,你陪我同去吧。”
对于侠士的逃避他没有多问,也没有抱怨,反而是侠士这边十分心虚。而此刻侠士只能点头应下,尝试着回归到他们之间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关系之中——一对寻常主仆。
第二日的南北酒楼中,繁肴绮错,旨酒泉渟;笙镛和奏,磬管流声。来客皆是有名的达官贵人,杨逸飞于其间谈笑自如礼节悉备,赢得了不少人青眼。忽然有一客提到了他当年洛阳一曲拜周墨为师的美谈,便有其他人怂恿着让他再弹奏一曲,甚至还将席间另一人推了出来说要比试。
那人本在一旁坐着笑看,却冷不丁地被众人指名道姓要让他与杨逸飞比试,一时有些困窘。但他很快整肃仪礼,脸上带着温雅的笑容,起身向堂中主座方向盈盈一拜:
“我这琴艺怎敢与杨贤弟相比,怕是要劳烦贤弟多加指点了。”
等那人直起腰身后,侠士才从人群的缝隙中细细观察这位中年男子。只见他姿貌出众,双眸顾盼生辉,神态端庄温醇,举手投足之间尽皆名士气度,使得杨逸飞也不免高看他一番,微笑着回拜道:
“还未知高士名姓。”
男子笑道:“在下康雪烛。”
侠士恍然。他先前也听说过康雪烛的名字——江湖人美称“素手清颜”的万花名士,因为出身遥远东海所以整个人笼罩着不同于中原的特别气质,加之孤身孑立,引得不少年轻女子倾心。可后来人们渐渐知晓,康雪烛原有一位相濡以沫的恩爱发妻,前几年因病去世后他便思念成疾,几乎在江湖中销声匿迹。等他再次被众人注意是因为一双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雕刻巧手,所有经过他手的木雕无一不让人惊叹栩栩如生巧夺天工,有的作品甚至被皇家收藏。有人问他为何在雕塑工艺上钻研精深,康雪烛回答说想借此塑出一座雕像以怀念亡妻,如此痴绝不禁让众人慨叹,也因而在江湖名噪一时。
眼下,正是如此一位声名显赫的名士要与杨逸飞进行比试。侠士虽对杨逸飞的琴艺深信不疑,此时却有些微的动摇。他落座在后排,也忍不住倾身凑了上去,一瞬不瞬地盯着杨逸飞舍不得移开目光。
二人执琴对坐,康雪烛示意杨逸飞先弹奏。杨逸飞喝了些酒,从心底里翻出了些许狂狷之气,指尖轻触琴弦时奏出一曲《喜春莺》来。曲调纡回曲折,抑扬起伏;曲音急而不乱,多而不繁,“垂丝百尺挂雕楹,上有好鸟相和鸣,间关早得春风情”,青莲剑仙李白笔下的春日盛景仿佛在众人眼前缓缓铺开,江南草长、群莺乱飞,至曲之终仍如醉如痴恋恋不忘。
一曲已毕,众人尽皆叫好。康雪烛径直站起,带着钦佩的神色向杨逸飞端起了酒杯:
“杨贤弟琴艺炉火纯青,我再弹奏便是贻笑大方了。此局我认输,自罚一杯!”
紧接着他仰头灌下酒液,在众人的笑闹声中翻过酒杯示意杯中已空。杨逸飞也笑了起来,同样举起酒杯:
“若是我邀贤兄同试一曲,贤兄可否愿意?”
康雪烛笑着应了:“自是愿意。”
杨逸飞先奏,康雪烛聆听片刻后会意接续,竟是一首《流水》。其弦若滋,温兮如玉,时为岑寂,若游峨眉之雪;时为流逝,若在洞庭之波。昔年伯牙子期以知音相交,如今二人惺惺相惜,想必日后定是一番江湖美谈,不免让座中众人心中感慨。
而此时,侠士的思绪也飞回那年洛城的初春,眉目尚青涩的少年也同今日一般在他身侧毫无保留地弹奏出一支曲子。鼓荡弦中,纵指自如,音意疏越,动如风发,侠士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寥阔梦境,茫茫中只有他们二人:杨逸飞抚琴于琴台之上,侠士在一旁捧匣奉香,双影相伴,双心不违。
在众人尽皆沉醉于琴声之时,康雪烛却紧紧盯着杨逸飞残缺的右手小指处,神色闪过一丝莫名的遗憾。但很快他发现了角落里的侠士,一双清澈眼眸盛满温柔缠绵的情意,不加掩饰地全然落在杨逸飞身上,竟也让他的心旌颇为动摇。
自丧妻后,康雪烛再也不曾见过如此无声却热烈的感情,可面前这一对寻常主仆之间,似是有他苦苦找寻多年的东西。
宴会结束后,康雪烛抱着对二人的好奇,甚至有违独行的习惯,开始主动与杨逸飞接触,进而逐渐靠近侠士。对于康雪烛的示好,杨逸飞欣然接受,两人互道年齿之后以“贤兄”和“贤弟”相称。侠士为杨逸飞结交一个名满江湖的好友感到欣喜,自愿承担起了两人间传信的角色,康雪烛也借此机会和侠士越走越近,时常邀请侠士下榻他的居所。
然而,杨逸飞却对康雪烛与侠士的亲近颇有微词,偶尔替侠士回绝这听起来有些暧昧的相邀。可未曾想侠士也倔起来,找了理由光明正大地出入康雪烛府上,杨逸飞拿他没办法,只怕再拒绝就会将侠士从自己身边推得更远,只好默认了侠士略微任性的行为。自从那日起,他们三人之间就这般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冬至当日,周宋告诉杨逸飞长歌门内有礼物送至商会,听闻此消息的杨逸飞习惯性喊上侠士陪同,二人一并进入商会库房。对于侠士来说,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商会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