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病人
这个处长既然是件这么好的差事,谁想要,我拱手相让就是。”
小姑娘们不说话了——比起当处长,她们还是更乐意有懒觉睡。阮静秋看了她们一阵,略微缓和了一下口气,继而补充道:“前院现在到处摆满了机枪炮弹,这些可都是战场上拿回来的真家伙。那些记者宾客我管不着,至少军医处的人不能没轻没重地去冒这个险。你们想的是去拍照瞧热闹,可万一走了火,受了伤怎么得了?到时候哪还有别的人手去救你们?”
小姑娘们仍没有说话,但脑袋个个耷拉下去,应当已经听进了她的劝告。被记者们簇拥着的人群中央这时悄悄闪出来一个身影,阮静秋远远瞥见他正左顾右盼,便先将护士们撵回了后院,然后举起一只手,向他示意:“在这儿。”
与那群喧闹的记者相比,她所在的角落简直称得上一方化外天地。杜聿明揉揉眉心,倚着她身旁某根立柱站定,话里叹息:“我实在头疼得厉害,只好到你这里讨个清净。”
阮静秋轻轻搀住他的手臂,苦笑道:“哪有什么清净可讨?左右不过三面透风、一堵破墙,外加格格不入的闲人一个。”
杜聿明却微笑道:“我倒是想起来,在桂南的时候,你总能弄到些稀奇古怪的草药煮茶喝。有一回,听说难得有位同乡送了些正经茶叶给你,雨庵和建楚便闻讯赶来品尝。没曾想,两只杯子里一个是高末、一个是苦丁,他俩一个苦不堪言、一个满嘴生花,真是幅难得的奇景!”
阮静秋想起他俩起先满眼期待、而后又狼狈不堪的鲜明对比,忍不住也笑起来:“桂南气候湿热,苦丁也好,高末也罢,那时候正适合他俩。换作当下的徐州,这茶就太寒凉了。”她握紧了杜聿明的手臂,又低声说:“总座正在服药期间,恐怕不宜饮茶。日后清闲下来,我那里可有好些珍藏等着你一一品评呢。”
杜聿明轻拍一拍她的手,笑着应声:“好。”
闲聊到此告一段落,杜聿明不得不收回目光,继续无奈地凝视着院内的闹剧。他完全理解这场所谓的“胜利”之于南京具有远超军事的政治意义,也可以自如地随刘峙应对记者们的提问而不露半分破绽,但这使他的精神愈加疲劳。作为这场“大捷”的前线指挥员,邱清泉受到了记者们更多的关注,连同他牵来的两只狼狗一起被团团围拢着。杜聿明远远望着他,他无心去戳破此时短暂而又虚幻的泡沫,但他想到了黄百韬,同一时间第七兵团的阵地上,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
片刻后,记者们转向刘峙,邱清泉得以从人群中抽身,两条德牧则一马当先,向杜聿明和阮静秋扑了过来。邱清泉连忙吆喝了一番口令,大狗们果然令行禁止,十分端正地在地上坐下,仰头用黑亮亮的眼睛瞅着他俩。阮静秋心想,在这样一个吊诡的场合里,狗实在比人要可爱得多了,于是并不搭理它们的主人,而是俯下去和两只大狗玩耍了一阵。
邱清泉在记者们面前春风得意,到了杜聿明这里就难免有点心虚。徐东战事不利、潘塘迂回也未能真正奏效,杜聿明在其中为他和他的二兵团承担了许多压力。他不得不没话找话说,询问:“今日的采访是否周到?总座若有什么要补充的,我即刻命人去安排。”
在司令部这等公众场合,他对杜聿明说话还是很尊敬。哪知副总司令还未说话,正和狼狗玩耍的军医处长却先开了口:“邱长官有心‘搭台唱戏’,看客们谁不是瞧得精彩纷呈?”
邱清泉听出她有意讥讽,骤然变了脸色:“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杜聿明只好无奈地咳嗽了声,打断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他低声叹息道:“小秋是想说,这样只怕早晚会露出马脚。”
邱清泉看一看杜聿明,又转过去盯着阮静秋,话中又是恼怒又是无奈:“你尽可护着她罢,就叫我来做这个‘恶人’好了!她今日敢在院子里头和我打擂台,明日保不齐就要和刘总司令拍桌子!我们转天就到前线去了,到时看谁还护得住她!”
杜聿明也看向阮静秋,她仍旧心无旁骛地抚摸着两只狗头,也不知道把邱清泉的话听进了多少。“好了,”他劝解道,“小秋做事一向是有分寸的。方才不过是一句玩笑,哪至于闹到刘老师那里去。”
邱清泉于是不说话了,仍生闷气似的,点起一支烟猛抽了两口。
刘峙在前方招呼两人,说记者们提出为大家拍一张合照。邱清泉推着杜聿明走上前,顺带也把自己的爱犬牵入画面。黑白相片记录下了众人强颜欢笑而又各怀心事的时刻,只有角落里的德牧们真心实意地感到快乐,它们对各式各样的相机新奇无比,大大地咧着嘴,快活地跳了起来。
大概是午间招待记者及南京来督战的两位大员时吹了风,黄昏前,杜聿明的病情加重了不少。
尹副官捧着份电报,忧心忡忡地站在门口,想必已经意识到这消息对他很是不利,但电报中所述军务之紧要,又没法让他坐视不理。杜聿明瞥见他在门前踌躇,向他轻轻招了招手。副官只好走进门把电报递给他,果然见他霍地起身,一手抓着电报,另一手拄着手杖,竟然就这样大步流星地冲出了门。
外头正风大,他连件斗篷也顾不上穿,出门走了两步,迎面被凉气一激,又急促地咳嗽起来,这回咳得脊背都弓了下去,人也快站不住了,倚靠着墙停下了脚步。尹副官才取了斗篷跟出来,见此情形,忙不迭地直冲到他身旁,搀扶起他一侧臂膀。这年轻人是跟在他身旁有些年头了的,这时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感同身受,一双眼圈都红起来。杜聿明凭着他的手臂勉强站直了身,低声问他:“刘总司令在什么地方?”
副官哽了哽,答道:“在作战室。我刚才路过,听着像是正跟蚌埠通电话。”
杜聿明苦笑了一声:“过了今日,恐怕电话也接不通了。”才说了两句话,又掩口咳嗽起来。
尹副官红着眼说:“我还是扶您回屋里休息……”
杜聿明摆了摆手。他的胸口和喉咙正像刀割一样疼,就算他巴望自己此刻能短暂地做一个哑巴,可手头上还有数不尽的麻烦事等着他,比如,同样的消息此时恐怕已传到了南京,来自总统府的责问很快就要到了,难道那时他也要继续装聋作哑,指望如此能蒙混过关吗?他艰难地清了清嗓子,竭力使自己说话的音调易于辨认,对他说道:“我去作战室。你不用跟来,先把消息传给三位司令,请他们立刻来开会。”
副官遵从他的命令,撒腿向通讯处跑去。杜聿明攥住电报,加紧脚步走过半面透风的长廊,手杖急促地在结霜的地面上叩响。绕过最后一处拐角,就是作战室的大门,刘峙刚刚放下听筒,看见他,便摇着头,唉声叹气起来:“糟糕哇,实在是糟糕!”
杜聿明忽而又无言了,走到近前,单手支住沙盘,颓然地望向葱绿一片的丘陵和平原。一个作战参谋颇为主动地替长官分忧,伸手拔去了宿县上摆放着的旗帜,但刘峙不怎么领他的情,黑着脸冲他挥手,把他赶去了另一边。
“宿县一丢,咱们现在是转移不成,撤也撤不了了。”他自顾自地说,“这不就快成了共军的瓮中之鳖了吗?”
这话与外头的寒风起了同样的效用,杜聿明又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刘峙身形富态,见状却很灵敏地一转身,恨不得立马避出三丈开外。杜聿明的目光停留在沙盘上,觉得那片绿色猛然间模糊了一瞬,于是短暂地合眼片刻,才迫使它们重新变得清楚。他无力去计较刘峙的态度,就算他此刻真有余力,也绝不能对自己的上司兼老师回以驳斥或责备的言语,这是在这个体系中生存着的人早已习惯和麻木了的法则之一。他吞咽了一下,艰涩地开口道:“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