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皇权
每一次回忆往事,都像扒开心口往里扎刀,其滋味绝对称不上美妙。然而这次,圣元帝却丝毫不觉得痛苦,反倒有些留恋。夫人就近在咫尺,分享着他的记忆,感受着他的悲欢,通过这些文字去了解更真实的忽纳尔,这恰恰是他最想对夫人倾诉,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的。
若旁人胆敢窥探他的内心,他必定会把对方撕碎,然而换做夫人,他只能敞开心门,请求她往里走,继续走,一直走……走到他心灵的最深处。
而他的目的显然达到了,关素衣一面誊抄文稿,一面仔细品评着他的成长,从一个懵懂孩童到九尺大汉,从一个卑贱军奴到当世雄主,其过程艰苦卓绝、荡气迴肠,叫她再三阅览,不忍罢手。
「看了陛下的祭文,臣妇才深刻理解了孟圣的文章——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曾益其所不能。您经历的每一次苦难,都成为您更强大的根本,所以才有了今日的魏国,也才有了今日的圣元帝。皇上,看看您的敌人,再看看您现在,心里有再多戾气也该平復了。」她感慨道。
「夫人说的是。朕的敌人早已成为枯骨,而朕却登上皇位,霸称寰宇,所以没什么好偏执的。」圣元帝心情陡然轻快起来。
关素衣见他高兴了,这才继续说道,「那么,臣妇便要修改您的文稿了,其一,您对先帝的描述必须全部删去重写。不仅儒学崇尚孝道,所有正统哲学都奉行孝之一字,因为它是百善之首,人伦根本。试问一个人若是连父母都不能善待,又如何善待旁人?所以哪怕您内心深恨先帝,也不能表露分毫。不但不能表露,还得假装推崇。您在祭文里直斥他将您扔进山林餵狼,又把先太后的尸骨抛掉,虽然是事实,却有损先帝声誉,更有损您至孝的形象,所以臣妇斗胆将这一段划掉重写。」
圣元帝不以为忤,大方颔首,「夫人请改。」
关素衣定定看他一眼,满意道,「臣妇将这一段改为先帝派人寻找您和先太后,却始终无果,只得放弃,从此日日思念,夜不能寐。而您被山中狼群叼走,悉心餵养长大。您觉得如何?」
圣元帝凑过去看了看她用红色朱批加上的字句,似乎有些不甘愿,但终究没说什么。
关素衣耐心解释一句,「臣妇之所以这样改也是大有深意的。自古以来天降圣人,必有异像,或龙蛇舞动,或红霞漫天,或梵钟袅袅,或浓香盈室,皆很不凡。然而实话告诉您,其中少有真人真事,大多不过谣传或圣人为自己造势罢了,图的只是四个字——受命于天。连上天都认定您,谁还敢推翻您?这也是巩固皇权的一种手段。您被狼群养大的经历是真实的,也足够传奇,若宣扬得当,定会为您博得一个'真龙天子,君权神授'的美誉。日后您但有政令,群臣莫敢不从,百姓莫敢不从。」
她略微停顿,再问一次,「皇上,您觉得这样改如何?」
「好,就这样改!连狼群都不敢分食朕,反倒将朕养大,不正表明朕得天庇佑吗?」圣元帝头一次觉得被野兽养大不是什么耻辱,竟是种荣耀。他看了看微笑点头,奋笔疾书的夫人,感嘆道,「夫人真乃贤内助是也!」
关素衣笔尖重重落在纸上,留下一个墨团,不由瞪了对方一眼。
圣元帝哂笑,内心却有些小得意。夫人现在可不就是他的贤内助?这些事,料想她只为自己做过。
改完第一段,关素衣寻到中间一段,指点道,「这里也得重写。先帝碍于您军功卓着方无奈认子,改为偶然发现您身份,欣喜若狂地认下。您们父慈子孝,和乐融融,不是暗地算计,互相残杀。政治就是如此,把真实掩盖,把丑恶美化,日后您写诏书时也得多加修饰。」
圣元帝爱极了她好为人师,谆谆教导的模样,一面暗笑一麵点头,态度堪称乖顺。
被他言语轻薄的怒气消减很多,关素衣缓和了面色,继续修改,「有关于先帝的段落改完,还得将您绞杀几个兄弟的事蹟隐去,以免给世人留下六亲不认的印象。」说到这里,她不得不管感慨圣元帝真是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的典范。大皇子故意拖延援军,致使他被前朝大军围杀,他也如法炮製,反令大皇子死在重围当中。三皇子和六皇子派遣精锐设伏,他脱险后亦同样伏击二人,导致他们万箭穿心而死。
或许因为从小未曾得到过关爱,又被野兽养大的缘故,他的思维方式很直接,别人对他好半分,他能记一辈子;别人对他心怀恶意,他就扑上去撕咬,至死方休。他貌似是个危险人物,但只要拿捏好尺度,实则非常容易相处。
难怪叶蓁救他一次,他能把对方当成菩萨一般供在宫里。直至此时,关素衣才终于理解他的为人,怨气不知不觉消减很多。
「您从头至尾都没提及太后,臣妇帮您加一段,略叙一下您们的母慈子孝,以作世人表率。还是那句话,哪怕您再恨她,也得把这种心情掩盖起来。」她用朱笔飞快删改,寥寥几句便勾勒出一幅母慈子孝图,又把个别文字稍加润色,嘆道,「好了,陛下看看如何?」
圣元帝接过写满红黑字蹟的文稿,仔细阅览,半晌后拊掌大赞,「夫人大才!这篇文稿朕十分满意,偏执没了,追思有了;戾气消去,痛切至深,既能感天动地,又能博得美名,足以拿去昭告天下!」
关素衣正想摆手自谦,却又听他满足喟嘆,「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夫人果然贤惠!」
「这是先太后祭礼,还请皇上自重!」她怒气升腾,双目冒火,扔掉羊毫就要离开,却被圣元帝拦住去路,诚心道歉,「夫人莫气,那些混账话朕平日里念叨习惯了,竟不知不觉脱口而出。朕对不住夫人,朕给夫人赔罪。」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却更生气了。关素衣恨不得端起砚台泼他一脸墨汁。
圣元帝左右拦了拦,无奈转移话题,「夫人要走可以,能否先替朕解惑?上次朕戴着人皮面具,您究竟是怎么认出朕的?」
关素衣左右绕不开,只能冷笑,「一股蠢气扑面而来,实乃魏国头一份,我如何认不出?」
圣元帝非但不恼,反而低笑起来,展开双臂将殿门堵死,认真道,「夫人知道朕并不蠢,之所以那样说,是在与朕打情骂俏吗?朕从小被野兽养大,三岁开始学说话,一月就能通晓事理;汉学博大精深,朕二十三四方开始接触,几年下来已深谙精髓。从前上阵打仗,每每都是拿命在拼,从不懂得兵法诡道,现在却能用兵如神。夫人嫌弃朕蠢,那么夫人扪心自问,若朕都是蠢人,魏国还有几个聪明人?」
他走近几步,慎重道,「夫人,朕或许出身不够高贵,学识不够渊博,但朕一直都在为您改变。朕用尽所有办法取悦您,您能感受到吗?起初朕不敢表明身份,只能靠鸿雁传书聊表相思……」
关素衣开口打断,「那不是鸿雁传书,而是意图勾搭成姦。」
圣元帝,「……」
嚥下一口气,他继续道,「后来朕按捺不住,终于表明身份,本以为中原女子看重贞洁,这才使了些非常手段……」
「勾搭成姦无果,于是强取豪夺。」关素衣语气淡淡。
圣元帝,「……非常手段反而更惹怒夫人,朕痛改前非,再不敢对您有半分不敬。朕现在只要能远远看您一眼就心满意足了,似今日这般独处,实乃朕急需夫人指点,日后定当顺从夫人意愿。」
「强取豪夺不成,又改为欲擒故纵。皇上果然高招。」关素衣拱手,表情讥讽。
圣元帝闭了闭眼,十分无奈,「夫人,咱们能好好说话吗?没错,朕的确在绞尽脑汁地讨好您。看看您的手,再看看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