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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焦灼

雨停时天已昏暗,云霾间漏出几缕将要逝去的薄光。地上的水被来来往往的乌靴踏碎, 水洼里倒映着残破的天穹。此时分明是夏初, 阒都却仿佛还浸泡在雨季里,已经连日不见晴空。

海良宜这会儿才得空, 他坐在太师椅中喝着酽茶。人老了,精神难支, 他已经感觉到困乏了。可是四处都是办差的官员在走动, 来往的文书也需要他过目, 他不能休息。

“阁老, ”孔湫暂歇案务,在海良宜下方恭敬地说, “这次军粮出事,户部必须担责,昨夜学生已经把三司会审的请求呈报给了皇上。这事不能拖, 学生今夜就着手缉拿如何?”

海良宜拨着茶沫, 迟迟没有接话。他看着窗户, 过了许久, 才说:“坐了太久,乏得很。这会儿皇上还在用膳, 你与我出去走走。”

孔湫亲自从小太监那里拿了海良宜的氅衣, 替他披上。两个人走出办事房,外边已经暗了,孔湫提了只灯笼,跟着海良宜沿着内阁办事院的小花园走。

“你想缉拿魏怀古, 这是没错的。”海良宜吹着夜风,反而舒服了些。他又慢走几步,说:“此次关乎边陲安稳,对于魏怀古,你不能手软,依照律法办就是了。”

孔湫猜海良宜还有话要对自己说,当下为海良宜照着路,已经改了称呼,说:“老师垂训得是,学生也是这般想的。他这次胆大包天,就是太后想要包庇他,也是不成的。学生看他今年行事越来越没有分寸,早该有人给他敲一敲警钟。军务不比别的政事,这件事绝对不能够姑息。”

“离北王再度披甲上阵,就是在敲打阒都啊。”海良宜停下来,已经看不见天地间的光亮,他默然伫立,又说,“萧方旭是头狼,他在离北与花氏那么多年的角逐里都抱病不出,看着萧既明殚精竭虑,看着萧驰野受困王城,他把两个儿子都置于险境,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

孔湫被海良宜的语气所感染,不自觉地沉郁下去,说:“让步,离北王是带着儿子们让步。世家在阒都久立成墙,他从边陲击破了‘规矩’,他也许有过可以更进一步的机会,但是他退后了。”

“他退了,太后却没有明白。”海良宜觉得身心疲惫,他说,“太后没有明白,魏怀古没有明白,世家也没有明白。萧方旭打破了规矩,他退步不是因为害怕了,而是愿意成全大周与离北的君臣情谊。所谓物极必反,他们追打得这样急,就犹如在催促着萧方旭回头。自古以来权争不可避,但是涉及到战事,就往往是大厦将倾的不祥之兆。咸德年中博兵败,当时满朝皆是贪官污吏,把政务糟蹋得一塌糊涂!我们重拾狼藉,内外皆遇困境。”

海良宜在风中咳嗽,他不要孔湫扶。

“国库今年才有余力承担地方赈济的费用,厥西争气,解决了两大军粮的难题。离北稳定,边郡稳定,能臣江青山也即将调去中博,中博復兴有望。太学兴起,寒士渐增。都察院有岑愈带领,后起之秀还有余小再,皇上也不再耽于玩乐。”海良宜逐渐悲怆,“我本以为大周晨光将至,如今却愈发感觉力不从心了。”

孔湫大惊,强扶住海良宜,红了眼眶,说:“老师怎的说了这样的丧气话?离北王万万不是那种人,这一次由学生主审,绝对不会让离北委屈了去,一切尚有转机!”

海良宜却没有振作,这具瘦骨嶙峋的身躯还能支撑大周走多远?他是独木难支,他与别人不一样,他既不能像世家一样肆无忌惮地行事,也不能全然倒向离北。他是内阁元辅,他撑的是李建恒,他必须在局势之中,做出一个维持平衡的选择,儘管这个选择可能会使他落得个死无全尸的境地,他也必须做。

“离北的怒火已经点燃,萧方旭驱兵鸿雁东山脉,待到战事平息,他必定会回头跟阒都算这笔账。”海良宜在咳嗽声里平静下去,“到时候不论他如何发作,我们都不能放走萧驰野,即便离北肯拿世子妃陆亦栀和世孙萧洵来换。他把两个儿子置于险境,还有磨砺之心,为的就是这一日。萧既明身受重创,正是该藏锋敛锷的时候。萧驰野少年成名,萧方旭把他搁在阒都锻打六年,如今锋芒已露,刀刃已成,让他回去,就是放虎归山。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泊然,我撑不了多久了!我们要厚待离北,却仍然不能放开绳索。我知道待我身后,天下有的是人骂我昏聩,可是泊然,谁敢对我说,离北真的不会反?启东真的不会反?即便今日的萧方旭能忍,他日坐上统帅之位的萧驰野就真的能忍吗?大周下不起这个注!该给离北的,由我做主,一样都不会缺。这次魏怀古胆敢倒卖军粮,你依照律法斩了他!谁求情,我便直谏弹劾!”

孔湫应声。

海良宜略顿片刻,强撑精神,说:“我要寄信给离北王,免除监军一职,这次朝廷不派都察太监去搅事。离北铁骑的大小军务,仍旧由离北王自己主理。”

孔湫犹豫一下,说:“免除监军一职,只怕太后不会同意。”

“大周没有皇帝吗?后宫不得干政乃是百年陈训,这次由不得她做主。况且打仗不是做文章,派几个只会阿谀奉承的阉人去,有什么用处?不过是浪费粮食罢了。”海良宜再走几步,说,“宦官都是天子近侍,二十四衙门堪称‘内朝’,他们久居深宫,既不知人间疾苦,也不懂圣贤之道。潘如贵也是上过内书堂的太监,可他做的都是构陷忠良、祸害社稷的事情。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阉党才除,不能再给他们机会。我马上让陈珍拟好摺子,今夜就上奏皇上。”

那边福满提灯来寻,不敢走近,只远远行礼,肃声说:“阁老与尚书大人快请,堂内有宣。”

海良宜闷声应了,对福满也没有好脸色。孔湫搀着人往回走,挨着海良宜的身体,才知道元辅已经瘦到了何种地步。他心里酸楚,借着昏暗,没有表露出来。

萧驰野重整衣冠,再度入堂。这次薛修卓也在,他位居末端。

“军粮案事关重大,又牵扯官商勾结,对地方官员影响不好,如果不能立即严办,只怕会让小人心存侥倖,把律法视为无物。”岑愈在外边抽过烟,这会儿耐着性子,说,“皇上,臣请今夜就着手查办,先将魏怀古缉拿到刑狱,连同魏家帐簿、庄子都着人看管,不能让他们趁乱转移赃款。”

李建恒也撑了一天一夜,此刻乏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勉强点着头,说:“军粮是大事,他坏了事,该杀该封内阁参酌着办就行了。”

“此案牵涉甚广,就是江青山也要留职待审。魏家又家大业大,仅凭刑部单独行动,恐怕半月之内也办不下来。”萧驰野拇指轻轻磨在虎口,骨扳指缓缓转动,他说,“同样三司会审的疫病案悬而未决,都察院为了严防其他地方出现这样官商勾结的案子,还要腾出人手下查各地帐目。我看大家都有难处,人手也紧张。”

“侯爷说得有道理,”薛修卓温声接道,“不过凡事都有轻重缓急,离北正在打仗,军粮的事情就是头等要事,刑部、都察院也自然要以此事为先,这没什么的。”

李建恒榆木脑袋,听出萧驰野在暗示他什么,可被薛修卓这么一打岔,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他抓耳挠腮,看向海良宜,说:“阁老的意思呢?”

海良宜谁也不看,顿了一会儿,说:“侯爷是担心三司会审拖延太久吗?”

萧驰野说:“三司会审流程太杂,魏怀古久居高位,心思手段都不同于普通人。我是担心留他太久,会节外生枝。”

李建恒赶忙说:“不错,魏家素来孝敬太后,此案若是拖得太久,朕也担心太后为此忧思伤神,坏了身子。”

“可是没有三司会审,就不能彻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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