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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诈棋(下)

天还没亮,宫檐下候着宫娥,都避身提着灯笼,缄默无言地照着路。戚竹音进宫觐见,得去明理堂,花香漪则要到太后寝宫内等候,两个人只能一起走一段路。

花香漪因为怕冷,额间还戴着卧兔。她仪态实在好,行走间不闻佩环声响,站在戚竹音身边只是稍矮些许。

戚竹音在启东成日都待在边郡,跟花香漪至今没讲过几句话,这会儿觉得有些沉闷,正想开口。

花香漪就说:“家中的帐本大帅瞧了吗?”

戚竹音这才想起上回那茬,说:“上回归家看了,有劳……”她在“母亲”这个词上卡了半晌,对着花香漪比自己小两岁的脸着实喊不出口,只能仓促地略过去,说,“……了。”

花香漪罩着汤婆,看幽鸦掠过晦暗的天空,转眼消失在宫檐,这是她熟悉的景致。她说:“大帅客气了。”

戚竹音余光瞟见花香漪领间绣着折枝小葵花,仿佛是藏在端庄下的娇俏,与这幽深宫掖格格不入,因而显得格外清丽可爱。

花香漪忽然偏头,看着戚竹音,仅仅片刻,她就挪开了目光,轻声说:“姑母召见大帅,一是为出兵青鼠部,二是为军粮征调,这两件事可以合二为一,大帅要做个抉择。”

戚竹音摸不准花香漪此刻跟自己讲这些是什么用意,她这次入都就是被太后当作了刀,用来胁迫薛修卓和内阁,丹城田税的事情她早有耳闻。

花香漪却话锋一转,说:“阒都常年风大,站在楼上也看不清阶前荣华。天又这样冷,神武大街上好些店铺都关了门,夜里吃醉的都是空腹人。”

戚竹音微怔,看向花香漪。花香漪已经停下了,侧身对后边没声响的福满笑道:“公公猫儿似的。”

福满自己就心乱如麻,隐约听着什么“天冷”,便没往心里去。他见花香漪盈盈地立在前边,觉得三小姐容色绝顶不可逼视,就拎着灯笼赔笑道:“奴婢怕惊着夫人跟大帅的雅兴,不敢吵闹。”

“既然到了这里,”花香漪对戚竹音细声说,“大帅便先去吧。”

明理堂阶侧新栽的花木挂着薄霜,堂前空旷,地板都擦得光亮。待堂内宣了名,太监引着戚竹音上阶。她踩着那阶,觉得脚下生凉,这是她不论多少次都习惯不了的感觉。

堂帘向两侧挑开,戚竹音跨进去。

里边等候的数位朝臣都起了身,戚竹音谁也没看,对着太后行了礼。太后没放珠帘,含笑道:“哀家与竹音只是两月不见,便觉得很是牵念。那边郡苦寒,你起来,容哀家细细瞧一瞧。”

戚竹音抬头,余光就看见了立在侧旁的储君。

兵部尚书陈珍束袖而立,看着戚竹音的目光有些担忧。岑愈的面色不大好看,唯有孔湫还算如常。这堂内气氛古怪,就像是外边那株新栽的花木,看似并蒂连缀,实则虚于表面,早被冻坏了根子。

太后胜券在握,不着急切入正题,跟戚竹音寒暄半晌后,说:“你常年驻守边陲,风里来雨里去,哀家听闻你连侍女也不要,身旁没个体贴人,铁打的身子也着不住这么折腾。”她也不等戚竹音回答,侧目对赫连侯说,“你瞧瞧。”

赫连侯迎着太后的目光,感慨道:“臣见着大帅,就想起那不成器的费适,虽为男儿身,却不识凌云志,叫臣好生发愁。”

“费适刚刚及冠,须得有人在侧勤加引导,否则好孩子也坏了性。”太后再度看向戚竹音,“竹音,还记得你费弟弟吗?”

戚竹音道:“依稀记的,是照月的弟弟呢。”

她像是直惯了,随口答的,可是照月郡主都得把她叫声姐姐,她这是侧面跟费适拉开辈分。

太后却说:“费适年纪小,正愁没人教。你是启东兵马大帅,他佩服得很,成日把戚姐姐挂在嘴边,就想往启东跑。你跟照月好,两家也不是生人,这几日若是得空,也与他说说边陲逸闻,也算是成全他那点念头。”

费适都及冠了,什么事不能做,要她戚竹音跟在后边教?况且费适只是小侯爷,还没继承赫连侯的爵位,又无官职在身,站到戚竹音跟前矮得不是一截,喊姐姐那是乱来。

太后意思明显,这是要摁着戚竹音把费适指给她。戚竹音为着军饷也不能翻脸,她说:“太后吩咐,本不该推辞,但此次入都实为军务,边事紧急,不宜再拖。”

太后稍稍坐回了身,倒没为难她,而是顺势说:“这是自然,上个月军报陈述青鼠部进犯,你打赢了,该赏。”

戚竹音把阒都那点腌臜摸得清楚,太后这个关头把费适塞给她,不过是在打击薛修卓的同时要她老实。军粮是个难题——如果她没有沈泽川的供应的话。

戚竹音忽地想起花香漪适才那几句话。

阒都风大。

花香漪是在暗示她什么?

“你给兵部的摺子哀家也看了,想要趁胜追击,这没错,可眼下不是时机。”太后得不到戚竹音的妥协,便说,“三月正逢春耕,启东要打仗,军屯就得空置,那秋后的粮食势必要减损,得从别地粮仓调,可眼下就已经补不上了,厥西的百姓也要吃饭。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穷兵黩武绝非良策,受苦的还是百姓。”

太后闭口不提八城粮仓,这是留给戚竹音自个儿提,她只要提起来,这问题就能踢给薛修卓,到时候大家僵持不下,依然得听太后调派。如果薛修卓不摆手,戚竹音不结亲,那启东就出不了兵也拿不到粮。

堂内忽然落针可闻,左右都没有人吭声,戚竹音在中间把花香漪的话颠来倒去地想。

“年初户部呈报了各地收成状况,”从来没有在明理堂插过嘴的李剑霆冷不丁地开口,“厥西负担不起,可以联合其余几州的粮仓,补上缺口。”

太后说:“储君不理朝事,不懂其中门道。去年河州就轮过一回,今年又要和厥西供应阒都粮仓,各地都难做。”

她们交谈间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八大城,戚竹音倏地灵光一闪。

八大城环绕阒都,不就是阒都的“阶前荣华”?花香漪说看不清,看不清什么?看不清八城收成详情!既然丹城田税能做假账,那其余几城的田税又有多少是真的?田地都没丈量明白,其间能隐瞒的东西就多了。花香漪最后一句话说的是空腹人,去年丹城流民无数,全是饿着肚子跑的,潘逸明知瞒不住了,为什么没有立即设棚施粥?

戚竹音短短几瞬,鬓边的汗都下来了,暗道一声好险!

籐椅微晃,雪白的袖逶迤在膝上。沈泽川打开摺扇,略挡了些日光。姚温玉还在桌前收拾旧书,庭院里很安静。

沈泽川随着摇晃看头顶的梅叶斑驳,那光细碎地掉在他身上,他拿摺扇接住了,盛在眼前端详。

姚温玉从旧书中翻到了一沓案务,他打开,看见是最早茶州的粮食记录册。他以前也看过,但这会儿神使鬼差地翻到了后边,转过四轮车,对门口的沈泽川说:“茶州往年的高价粮都是河州粮,可河州去年还负担了军粮,以及阒都粮仓,我看这帐面上走的都是大货,如果颜何如还要负担洛山土匪的粮,那即便河州年年丰收……”他缓缓摊平册子,“也该挪空了。”

“我原先疑心颜何如是从厥西和河州偷的粮食来卖,但等到樊州的账出来,就发现这两地粮仓也余不出粮食来再给他做生意。”

“去年梁漼山就开始兼管厥西及河州两地税务,颜何如上回说他没能跟梁漼山打通关系,”姚温玉扶着门框,神色微变,“那他去年倒卖的粮食都是从哪里来的?”

沈泽川偏头,跟姚温玉对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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