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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来青梅谢过之后, 文清辞一边用泉水淘洗,一边如闲聊般问道:“不知外界近来如何?”
药仆没有多想, 笑着回答道:“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嗯……非说有什么大事的话, 就在我离开那里的时候, 皇帝忽然到了登诚府——”
他的话戛然而止。
……龙舫缠着红绸一路北上, 鸾凤引响彻殷川大运河两岸。
所经之处,人人皆知谢不逢从松修府,娶了一口木棺,向雍都而去。
甚至于现在众人都说,那口木棺的主人就是文清辞。
想到这里,药仆忍不住偷偷看了文清辞一眼。
所以二谷主和皇帝,究竟是什么关系?
二谷主知道皇帝对他……吗?
如今各式各样的传闻,已经流遍了整个卫朝,成为众人日日谈论的话题。
旁人尚且挠心挠肺,更别提他这个每天都能见到文清辞的人了……
他一边觉得自己不能胡思乱想,这是在亵渎二谷主。
一边又无法控制地感到好奇。
但宋君然说过,不得在谷内提这些事。
冰冷的泉水滑过青梅,又顺着苍白的指尖坠了下去。
文清辞沥干竹篮里的水,随口问道:“之后怎么了?”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仲春的泉水,还带着渗骨的寒意。
文清辞淘洗青梅的左手,一阵一阵地发痛。
但哪怕站在他对面的药仆,也没能从文清辞的脸上看出一丝半点的异常来。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
……虽已告诉自己就此永别,可是松修府最后一瞥,却始终徘徊在文清辞的心间,挥之不去。
文清辞忍不住想要知道,谢不逢现在好不好。
听到文清辞问,本就被外界流传的故事逼得挠心挠肺的药仆,忍不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确定宋君然没有在这里之后,他终于压低了声音,试探着说:“他去了一座寺里……以血祭天地。”
“什么?”
这一次,文清辞终于蹙眉抬起了头。
那双如墨一般漆黑的眼瞳中,难得露出了些许震惊的情绪。
竹篮里的青梅咕噜滚落,坠在地上,文清辞也未能察觉。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谢不逢不是对所谓的鬼神之说,半点也不感兴趣吗?
他怎么会去寺庙之中,甚至于血祭天地?
“此话当真?”
“当真!”
药仆慌忙点头,委婉将自己从登诚府附近听到的故事讲了出来。
谢不逢此次并非南巡,因此在来的路上,一站也未停留。
可是回去的时候,巨大的龙舫,却停在了登诚府外。
皇帝临时改变行程,住进了登诚府的行宫里。
突然收到这个消息,登诚府的大小官员莫不诚惶诚恐,慌忙安排了起来。
然没有想到,谢不逢到了登诚府,却连搭理都没搭理那群官员一下。
他一直待在行宫之中。
或者说,待在行宫后山的寺庙里。
仲春,山间梧桐一片翠绿。
将阳光切得细碎,洒在了谢不逢的身上。
一切亦如当年。
听闻谢不逢来,山寺里的僧众想来陪同,却也被他回绝。
最终隻留下数十官兵,将此地环绕。
山寺内一片寂静,谢不逢耳边仅剩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与他自己的脚步声。
谢不逢站在一棵缠满了红绸的树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日文清辞就是在这里告诉自己,鬼神之说或许是假,但是寄托与留在这里的念想,却是真的……
他过往绝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之事。
但是今日,谢不逢却从一边的石桌上,小心取来了红绸与笔墨。
那几名士兵离船前往松修府已有好几日,谢不逢的心里虽已有了猜测,可是一日收不到肯定的答覆,他便一日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一定要活着,一定还活着。
一定还能再见,一定再不分离。
谢不逢不由攥紧了石桌上的毛笔。
放在石桌上供香客随意使用的笔上,沾满了墨汁。
顷刻间便弄脏了谢不逢的手指。
但他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一般,无比郑重地用笔在红绸上,写下了文清辞的名字。
接着小心拿起,将它系在了那棵古树的最高处。
这是古树上,离天地神佛最近的位置。
生如逆旅,谢不逢这一路走得并不平顺,甚至堪称坎坷。
他自认妖物,被上苍抛弃。
同时也厌恨鬼神。
可是今日……谢不逢却无比郑重地站在此处,祈求神佛垂怜。
山寺的庭院间,只有谢不逢一人。
九隻暗线绣成的五爪金龙,盘踞在玄衣之上,发出隐隐光亮。
山风吹乱了微卷的黑发,掠过了桀骜的眉眼,与紧抿的薄唇。
权倾天下的年轻帝王,缓步走向空地正中。
接着,他将衣摆撩至一旁,朝着天地所在,无比郑重地长跪了下去。
这似乎是谢不逢人生中,第一次虔诚跪地。
山间的冷气,通通顺着石板传至谢不逢膝间。
不过片刻,他便浑身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