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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节

 

我走到回廊里,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将身体靠在墙上。

从前,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个寡爱薄情的人,他唯一在乎的,是我的母亲。所以纵然他纳了妾,也不过是为了成全祖母那开枝散叶的心愿,对她们并没有半分真情。而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至少他对六娘不是这样。

从前,我大约会暴跳如雷。

可是现在,我虽然也心情复杂,却全然说不上恼怒或者恨。

正当我平复着心绪,忽然,我发现身旁的光,被什么挡住了。

转头,那人不知何时走了来,就站在一步开外的月亮门边上,注视着我。

六娘(下)

目光相对,我定了定神,忙用袖子擦擦眼睛。

“你怎么来了?”我站直了身体,问道。

“白夫人她们回了院子里,伯俊带着阿誉他们三个到堂上去收拾,我无所事事,只好来找你。”他说。

哪里有什么无所事事。

想到先前杨氏她们的眼神,我想,这些人定是借故离开,让我和他独处。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天色,道:“这光景,你还回宫么?”

“不回了。”他说,“回到去,城门也早关了。”

说得好像城门卫士胆敢不给太上皇开门一样。

我说:“你打算住在何处?”

“伯俊的院子里有不少厢房,卫士都能住进去。还有一间书房,我看着不错,住在里面无妨。”

我点点头,仍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之中,不说话。

他看着我,道:“我不曾来过上官里,随我出去走走,如何?”

我说:“你不怕刺客?”

他露出不屑之色,却不由分说地伸手过来,拉着我,往外头走去。

这祖宅,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他沿着回廊往前走,穿过几重院墙,尽头处,是一扇小门。

两个侍卫正在那里修理着老旧的门轴,见我们走过来,忙停下手中的伙计,跪拜行礼。

太上皇让他们起来,仍牵着我,出了门去。

我知道他为何不走正门。乡人们得知太上皇驾临,必是在那边聚集着,希望一睹天颜。

果然,才出门口,我就听到了好些声音从那边传来,似乎人不少。幸好这小门外并无闲人,只有几名把守的侍卫。

太上皇示意他们噤声,而后,径直走向屋后的桑林。

这处桑林,树木都已经长得十分高大,树干颇粗。正值夏季,绿油油的。

自我记事起,它就已经是这样,从前听母亲说,它是上官家先祖营造祖宅的时候种下的。

看着它,那物是人非之感又弥漫上了心头。

太上皇一路也没有说话,脚步也不曾停下。

他的手比我大了许多,牵着我的时候,温暖而有力,颇有踏实之感。

有时,我会有些奇异的想法。我想着,自己其实过得很累。如果能放弃思索那许多的事,一厢情愿地相信别人,任由别人牵着,走到哪里是哪里,做一个随波逐流的傻瓜也挺好。

但想归想,我天然做不到如此。

我早习惯了走一步想三步,就像父亲从前教诲的那样。

当然,就算是父亲,也只能想那么三步。而即使想到了,他觉得不能去征北戎,也仍然无法阻止祸事发生。

他常说天意。这大概就是天意。

蓦地,太上皇忽而停下来。

“你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看着他,仍旧不说话。

夕阳的光穿过树梢,落下来,金灿灿的,在他的脸上跃动。

蓦地,我想起了多年前,他第一次说他喜欢我,吻我的时候。

也是在这样的树林里,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分外美好。

我踌躇片刻,咬了咬唇,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他听着,很是认真,没有打断。

说完之后,他看着我:“故而你觉得,你父亲背叛你母亲的恩义?”

我望着远处的田野和屋舍,摇了摇头。

“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曾问过你,当下的你,如何为十年之后的你决断。”我说,“后来,你学了这话,还用它来堵我。”

“是你先堵我。”他说。

我不理会,继续道:“我母亲去世之后,我父亲一度伤心欲绝,大病一场,几乎起不来。他对我说,他想跟着我母亲一道走。他那死气沉沉的模样,当初着实吓了我一跳,求他万不可抛下我们。后来,我和兄长日日陪着他,与他说话哄他开心,他才慢慢好了起来。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他心里只会有我母亲,也应当只有我母亲。”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

“我记得当年,你与我说你不喜欢你的庶母。”他说,“她们都是你父亲的妾侍,若你父亲心里只有你母亲,这些妾侍又是何处来的?”

我瞪着他:“是我祖母要多子多孙,逼他纳的。”

“那么六娘呢。”他淡淡道,“若我不曾记错,她进门之时,你祖母已经去世了,如何逼你父亲?”

“那是因为她长得像我母亲。”我不耐烦,瞪着他,“你只会与我抬杠。”

他的唇角弯了弯,似好笑又似无奈,只拉着我的手,继续往桑林里走。

“我不会纳妾。”行走之时,他忽然道,“此事,无人可逼迫我。”

我讶然,抬眼,见他直直地看着我,耳根倏而一热。

“我说这些,又不是为了要你这话。”我说,“你纳不纳妾,与我何干。”

说罢,我就要转回头去。

可他的手已经伸过来,固住我的脸,让我对着他。

“自是要与你说清楚。”他目光认真,“阿黛,别人如何,亦与我无干。你不可用别人来想我,哪怕那人是你的父亲。我是我,别人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这话,莫说十年,便是过了一百年也是一样。”

有一点,我觉得他确实没变。

那就是还像以前那样幼稚,说什么是什么,仿佛能铁口直断。

我拿开他的手,道:“那也须一百年后才知晓。”

“那好,你便等我一百年。”他颔首,“不能走,也不能反悔。”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

我又好气又好笑:“谁要等你一百年,你是骗子。”

“我何处骗了你?”

“没有么?”我气势汹汹,“上官恭一家口口声声说什么他们是你的人,他们家欺负我们家,是打着你的旗号!”

“打谁的旗号就要怨谁么。”他反问,“我与你定婚时,打的是太后的旗号,你怨过太后么?”

我:“……”

他靠在后面的桑树上,双手抱臂,注视着我:“还是说,我喜欢你,便要连同这上官里的所有人都放在心上?”

这句话,嗓音听着格外的低沉。

我的耳朵又惹了一下,痒痒的。

这妖孽,如今“喜欢”二字从他嘴里出来是越来越顺畅了,哪里还有半点当年惜字如金的模样。

祖宅(上)

我嗤之以鼻:“谁要你喜欢。”

他不答话,仍在那里看着我。

那双眸静静的,暮色给那张脸映上了一层嫣红的霞光,长睫下,潋滟生辉。

让人转不开眼睛。

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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