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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夜审

 

少时便已下定的决心,此刻不知为何有了些许动摇。他恐怕,是多出了一个不能告人的破绽。

“也许可以再等一等。”

“王主您……?”

“换一种药吧,太快了,便不好玩了。”

赵元韫笑意幽漠淡远,复又拾起那截木料细细雕琢着,手法越来越快,磨去血色涂层后隐隐能看出一个幼童的轮廓。

也是一个春日,她轻笑着、跳跃着,嫩黄的裙袂飞扬在清冷太傅身侧。她的眼里从来没有他,直至终有一天,毫无防备地被他攥在手中。

被幽于未央宫的容珩并没有如人所想,摆出一副万念俱灰的做派,而是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未来,好似打定主意要在孤独中苦熬至死。

他养了几日的病,病中这位玉做的佛子又关上了自己的心房,一言不发。

其实那一夜的经过,他再回首想时,竟然释然远大于失望。

他与成璧,才刚刚在那样难堪的情形下赤裎相对。他的口是心非,早在年少时便袒露无疑,再加上她那般诱着他,勾出了他骨子里的邪淫放荡,每一处隐秘都被她用纤手探了个遍,每一种神情都被她瞧在眼中,叫他如何再与她故作平淡?

成璧已成熟了许多,做戏之时连他也难辨真假,若实情真如她所说,帝王明心慧智,倒也算得社稷之福。而他这位帝师假正经的面孔早已被揭露得体无完肤,在成璧面前他再无底气,又有何颜面斥她临幸后宫呢。

他与她本就是不配的,既她有了新人,若能逐渐淡忘了他,其实也好。

待身子好了些,容珩想起一事,终于对内侍道:“可否劳烦取纸笔来?”

倾云殿众人这几日正有些惫懒,自家主子入宫不出几日便已失宠,宣政殿那边传了几次旨,话风皆不见缓和,一时间真不知有何起复之机,是以对容珩便冷冷淡淡的。

小太监皱了皱眉,给他寻了纸笔,伸手就甩在了桌案上。容珩也明白自己不争气,平白连累了内侍的前途,态度始终温和。

容珩展开一张生宣,执笔之姿典雅高华,是旧年明英馆无数学子效仿的那个模样。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他想着,有一事始终未与成璧好好说来。文津守藏斋内他曾与秦徵羽有一面之缘,撞破了那位侍君的古怪,如今因着毒害一事,秦徵羽手中那两本毒理书便有些说不清了。

即便可能平白冤了秦徵羽,他也不希望成璧再受到枕边人的暗害。

容珩的手书极短,不过两句话,也未曾牵扯到旁的事情。他停下笔墨,将宣纸向内仔细迭好,递交到内侍手中。

“劳烦送给宣政殿掌事椋鸟,莫叫旁人看了去。”

那小太监撇了撇嘴,将信纸随意往怀里一揣,“奴才可要先讲清楚,椋鸟姑姑是什么人物,奴才就算请见了也未必能成,更衣别报太大希望了。”

他一边往殿外退,一边自言自语,也不怕容珩听见,“这时候又殷勤起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害得我也跟着喝西北风……”

容珩神色不动,又取了一张宣纸写写画画,隐隐见得是一幅地图的轮廓。

赵成璧假作养病,颇悠闲了几日,入了夜也没有再召君侍陪寝,一时间真如闺中少女,忙里偷闲地看了许多墙头马上的戏本子。

除却照看沉宴,她也抽空回了几个人的信,一是吏部左侍郎夫人云舒那儿,才掌了湘君司还未上手,便急急谴人来问询情况,成璧感念与她的情谊,将个中机要与她一番告解。

二是骠骑将军那儿,敕燕来去如风,没两日就将他的回信传来,展开一看却只有两个大字:遵旨。将军忠勇耿介,自己却为国事拂了他的意,他心里想必正别扭着要与她置气呢。

成璧素知周云柬为人宽厚,应不会气闷太久,故而只絮絮与他说了些宫里闲事,又折了枝春杏压进信笺。

将军一向是最好哄的,等亲蚕礼毕,她便打算微服巡边,凑到他跟前去哄一哄他。

三则是临楼王递来的,话里话外试探着她的景况,末了又进言沉氏家风不正,贵卿陪祀亲蚕恐怕难以服众,若实在无可靠人选,他赵元韫也可效劳。

赵成璧微微一笑,回信里便自然端起一种勉力强撑的黯淡口吻,又问皇叔,名分不定也不能服众,皇叔可当真是想毛遂自荐,委身做她的君侍了?

她总爱这么勾着他,狐狸尾巴不时地轻扫一下。若真因病体沉疴而缄口,反倒与她心性不符。

成璧畅想了一下那人观信后的神情,心头一阵畅快,梳洗后便往天牢中去。

今夜女帝提审沉家母子。

天牢内,沉氏与沉和舟二人都挂在刑架之上,头颅低垂,已然不成人形。朝请郎沉钧虽未受刑,却也脱了官服辖制在一处牢房里,头发蓬乱。

见女帝携一干人等前来,沉钧立时凑到牢门处,疯狂地将自己的脑门往地上砸去,“陛下明鉴,是那贱人和贱种自作主张,微臣毫不知情啊!若早知如此,微臣定当亲手杀了这两个畜生,绝不叫圣上烦忧!”

“你无辜,朕自然知道。若非如此,今时你也早已与他们挂在一处,一家人好上路了。”

成璧勾唇,她今日涂的是朱红的口脂,天牢幽光映照下真如艳鬼,冷峻而毒辣。

“你这蠢材,一辈子只做了一件对事,受用至今,朕还得姑且留你一命。”

见沉钧面露欣喜,成璧又道:“朕今天要请你做一件事。做得好了,朕没有赏,你还仍做你的朝请郎。做得不好,朕虽不杀你,可难免要伤筋动骨、少些零碎了。”

沉钧浑身颤抖,勉强恭声道:“不知圣上想要微臣怎样?”

“自家人审自家人。”成璧淡笑,“好好地审,可不许偏私。朕要听到究竟是谁帮他们出的主意。”

沉钧一下子瘫倒在地。他今年已过六旬,年轻时子息无力。好容易迎回来个大着肚子的外室,那妇人却在分娩当日血崩而亡,独留下一个沉宴。过二年,他的正妻终于有孕,因年岁过大,反复煎熬着才保下了沉和舟,他老来得子,将幼儿娇惯得眼睛珠子一般。

即便与妻子无甚真情,可和舟是他的亲儿子,是他亲手拉扯着长了这么大,这要他如何下得去手!

可是即便不去做,和舟也已免不了一死。沉钧心中升起痛恨,暗暗骂着那沉氏,为娘的歪风邪气,全数传到了亲儿身上,一味教唆着和舟使那下贱手段才至如今。从前他二人如何欺负沉宴,当他不知道么!

天子面前,竟还没有半点收敛,死了也不怨!就算化作冤亲债主,可也怪不着他沉钧!

“沉大人,还要考虑多久?”

沉钧一股脑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刑具,捡了一根长鞭便往沉氏身上甩去,劈头盖脸直如骤雨。

“贱妇!谁给你出的主意,还有哪里来的这药,还不快交代清楚!”

沉氏头一歪,嘴角溢出血沫,叫声凄厉,“饶了我……饶了我!我都说!”

沉和舟身子抖若筛糠,连忙大叫道:“爹别打我,我也都说!”

有侍卫将二人从架子上拽下来,往草垛里一扔。成璧用巾帕掩住口鼻,挡住污浊血气,皱眉道:“原以为要费些周折,真让朕失望。”

“当年贱妾生不出孩子,眼见着夫君迎回外室,再不入贱妾屋中,是以恨怨非常。正巧昌邑王有一房小妾给了贱妾这个方子,妾便用上了,效果甚好……”沉氏伏在地上不敢看沉钧。那朝请郎山羊胡子一通乱抖,最终还是黯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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