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腰带
在锦匣中后,才抬眼对宫人道:“去库里将陛下赏的老参取来,随本君一同送去丹樨宫罢。”
“殿下,那愉卿为人奸猾跋扈,几番冲撞于您,您为何要……”
沉宴神情一肃,“放肆。凡我玉棠宫人,绝不可妄议主子。”
小太监唬得忙垂首道:“贵卿教训的是,奴才再不敢了……”
“谅你初犯,再有下次,本君定不轻饶。”
“喏……”
小太监哭丧着脸,也不知自家主子这么个玲珑人儿,怎么就偏要到愉卿跟前委曲求全。
那愉卿入宫后颇得圣宠,仗着门第不差,对玉棠宫上下很有几分蹬鼻子上脸,连他手下宫人也敢抢沉贵卿的份例,简直不成体统不知尊卑。
昨儿听前廷宫人传言,愉卿在临楼王面前出言不逊,被王爷强按着打了个半死,送回来时满院号丧,血泪鼻涕糊了一身。他听了只觉大快人心:可算是为自家主子出了口恶气!
玉棠宫这头该疑惑的正疑惑着,到底惠风和畅,可丹樨宫中却是愁云惨雾。
鱼庭真怀里抱着锦衾,斜斜歪在床头大张着嘴巴啜泣不止。
那嘴巴可不是他想这么张着的,盖因舌侧伤口太深,太医院上药后又裹了几圈纱布,整根舌头便像个棒槌似的大喇喇抻在外头。
这小儿郎的眼泪也像梅雨天,淅淅沥沥没个了结。殿里宫人早跪了一圈,一个个好声好气地哄慰着,他却充耳不闻,只时不时用一双湿润润的桃花眼往殿门口瞥去。
鱼庭真等得望眼欲穿,直至晌午才等来了他心心念念的正主儿。成璧进门时连朝服都还未换下,想是下朝后还有正事耽搁了。这也足可见得自己在女帝心中的地位,除却帝业,他鱼庭真也算得上第二要紧的正事了吧?
“愉卿可好些了?”
成璧缓步近前,有宫人已先行挑了珠帘,她却还站在帘外半步的距离处,背着手假模假式地张望了两下,唏嘘道:“朕已命太医院取用最好的伤药。好生休养几日,朕信四郎定会好起来的。”
一声四郎,其中情意之深犹在耳畔,真真痛煞人肠。鱼庭真心中一阵热流涌动,登时身形微颤,委屈地向她直直伸出双臂,嘴里呜咽有声。
成璧轻叹着坐到榻边,将他的手一握,轻拍了拍他道:“四郎,你受苦了,都是朕不好……”
鱼庭真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噙着泪指了指自己,意指原是他不知进退,才惹怒了那活阎王,绝非女帝之过。
“唉,虽你这么说了,朕还是于心不忍……”
成璧垂眸一叹,沉声道:“你既已奉朕为妻主,有些事情,朕也不想瞒你。那临楼王……是朕年少无知时犯的错。当时朕眼皮子浅,满以为模样俊的便是好人了。且他极善言语哄骗,朕一个女孩儿实在招架不住,少不得与他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一番。如今朕已明事理,与他早断了干系,他却还总爱使性捻酸,朕宠爱谁,他便找谁的麻烦,简直莫名其妙。前几日朕冷落你,便是不想他对你不利,可终究还是躲不过。”
言及此处,成璧咬了咬唇,眸中雾气蒙蒙,“朕是天子,配享六宫,当成大家立伟业,为何总要向他妥协?还不是因那老东西总拿朝政要挟着朕。若非他不许,其实朕早就想赏你父亲一个金紫光禄大夫了……”
鱼庭真听得眼睛眨也不眨,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惊喜莫名,两颗黑瞳中光芒间或一闪。
金紫光禄大夫虽是褒赠的虚职,位在正三品,与太常寺卿平级,却是世家门阀的敲门砖。此是散官,却可推恩子孙,得着一个,三代以内出路都不用愁了。
好个临楼王,竟敢阻他鱼家的登天梯!
那赵元韫什么出身,京中谁人不知?往上数三代,祖爷爷还不姓赵呢!
最早那位老王爷阿史那豣黄发金瞳,一脸的猢狲像,起初是昭明帝牵马垫镫的家奴,后来皇祖举事,他也在一旁挥旗子凑趣,也不知怎的竟靠人头战功混了个上将军的头衔。
大胤定都后昭明帝大肆封赏首义之臣,不但赐了阿史那豣赵氏皇姓,更将小姑敬武大长公主嫁给了他,这才勉强给他的胡人子孙在宗室里占了点落脚之地。
若不是卖身给皇室的老女人,阿史那一家也就是寻常勋贵,到而今说不定连鱼家都不如!这样的下作蛮子,也配耀武扬威?
且女帝姿容绝美,人也温柔体贴,若说从前他不过是见色起意,如今却是用了几许真情,听着她口中一点其余男人的话头便觉胸闷气短。
那等邪恣狂徒,哪里配得上皎月一般圣洁美好的女帝呢?
如今单是想一想成璧在临楼王手中的日子,他便心有戚戚,禁不住泪湿长巾。
美人当如娇花呵护备至,临楼王不知惜花,反将她摧残至此。扼腕之际,真要痛斥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然而鱼庭真没看透的是,美人如花,恰如其分,可在赵元韫手底下都未开败的花儿,自然也不是简单货色。她赵成璧,实则可算是朵食人花呢。
话到此处,也算是初步埋伏到位了。挑拨离间最要掌握一个度,从旁人嘴里说出的,总比不得给点空间让他自己拿主意来的踏实。
成璧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只垂下眼帘黯然苦笑,却不再多言,过后又从宫人手里端了碗汤药,倾身上来作势欲喂。
鱼庭真怕药汁会浸染伤处,呜呜低叫着直往后缩,成璧只是道:“这是好物,有益于伤口愈合,朕亲手喂你还不好么?”
鱼庭真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见她不为所动,只得自己伸手将舌面纱布一圈圈取下,一边吸气,一边含糊不清道:“臣侍谢陛下恩典……”
成璧看他手里红红白白的一团,衣襟上也落了些涎水,嫌弃得直皱眉,却勉强让自己显得温情脉脉,舀了一勺药汁轻轻往他嘴里送。
待药汤饮罢,鱼庭真已复了几分真气,两只眼直勾勾盯着她不放。
“四郎这样瞧着朕作甚?”
鱼庭真面上一红,眨着眼小声道:“陛下好看……”
他说话时牵动舌侧伤处,整张脸痛得直抽抽,嘴里夸她好看,自己却丑的不忍直视。成璧没绷住噗嗤一乐,掩唇笑道:“瞧你那样儿!不能说话就闭上嘴,朕耳朵边的奉承话多了去了,又不差你一个。”
鱼庭真心里又羞又急,晓得自己这是丑到心上人了,一时不免对那赵元韫愤恨更深,委屈地唤了声陛下,复又垂下小脸默默不言。
女帝轻抚了抚鱼庭真的脑袋,温声道:“你这小冤家,委实叫朕放心不下。若不是近日政事繁忙,朕倒想留在这儿陪你一整天呢。”
感觉到龙袍袖口被他揪住,成璧道:“舍不得朕?”
鱼庭真鼓着嘴点了点头。
“唉,朕何尝能舍得下四郎呢?可边关有变,朕这两日便要微服出巡,纵使心痛如绞,亦不得不舍小家为大家……”
女帝一声长叹,满脸的慷慨义愤之色。鱼庭真本无大志,此时被她这等豪迈壮烈的义士胸襟给震住,眼神愈发痴迷起来,呆呆道:“陛下要去边关?”
“是。”
“那,那臣侍……还有朝中……”
成璧与他双手交握,正声诚恳道:“这便是朕要交代给四郎的正事了。”
女帝俯下身去,在他耳侧密语几句。鱼庭真先是忧惧,过后又逐渐欣喜起来,在收获成璧期许的眼神后终于转为坚定,肃着脸点了点头。
女帝能将这番安排告知于他,想是已将鱼家划作体己范畴。古来由上及下,恩遇已少有能出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