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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轩内传来一道低沉音色,“有劳御史。”

藏青蟒服的李暮洄微挑竹帘,透过缝隙看街面咽气的说书青年,薄日将他的眼瞳照成半透明的琥珀色,凝冰一般的冷意。

他收回视线,面上全无素日的笑意,剥去了掩人耳目的假面,深藏于底的是喷涌的野心与锋锐。

竹帘落下,轩马继续前行。

李暮洄接过身旁玉影递来的卷宗,潦草翻阅,抬眼,“今日大殿上陛下言语间已对太子有所不满,再添一把柴罢。”

日花洒洒落落从黛蓝朝服的衣摆悠悠往上爬,光影绰约。沈雁清将厚重的书册搭在矮几上,泰然道:“依臣之见,凡事盈满则亏,当下不如静观其变。”

李暮洄沉默两瞬,“也罢,让他们再挣扎些时日。”又问,“田赋一事可有进展?”

指的是户部尚书之子倚仗父权私下加重赋税一事,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沈雁清从袖间抽出宣纸交由李暮洄——一封由沈雁清执笔的状告书,将百姓之哀化作锐利的墨剑,一桩桩一件件苦泪之事跃与纸上,微黄的宣纸上盖满了血指印,触目惊心。

李暮洄冷嗤,“何尚书纵子收刮民脂民膏,待一切尘埃落定,本殿定将他父子二人凌迟示众,再将头颅挂于城墙三天三夜,以儆效尤。”

三皇子李暮洄素来被诟病生性阴狠,手段过于残暴,可这么些年来依旧我行我素。杀之、剁之,斩之,面对敌人与贪官从不手下留情。

是笑面狐狸亦或者虎豹豺狼,是虚与委蛇又或者矫情饰行,只要能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又何妨?

“听闻你将纪榛送往寒山寺了?”

沈雁清神色不动,“是。”

“纪决养出这样一个胞弟,当真出乎本殿意料。”李暮洄低笑,“他如此不自量力,这四年倒是苦了你。”

沈雁清无所可否。

“等过些时日他从寒山寺回来,随你处置,养着亦可。”李暮洄无声一笑,议论小猫小狗似的趣味语气,“若是厌弃想除了,就送到本殿府中”

沈雁清淡然截了李暮洄的话,“殿下,臣与他合过庚帖,拜过天地。”他抬眸,既定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李暮洄笑容微敛,“本殿原不知沈卿如此重情。”

沈雁清神态从容,语气轻缓,“有言是阙下忠贞志,人间孝友心,于君于妻,臣皆不移。”

三言两语瓦解冷涩情境。

李暮洄爽快大笑起来,“好一句忠贞皆不移,沈雁清,得臣得友如此,本殿之幸。”

晨钟咚咚响彻,于山谷回荡不绝——

曙色四起,坐落于深林的寒山寺被霞光笼盖,满寺皆是金辉。

纪榛被铜钟声吵得睡不着,将自己埋进被褥里,犹嫌不够又捂住耳朵。

“公子,你再不醒,老夫人又得叫小沙弥来催了。”

吉安准备好热水侯在一旁,此言一出,纪榛总算是不情不愿地冒出头来洗漱。

天边朝晖乍现,近深秋,屋外一地黄花叶,身着灰袍的小沙弥正拿着木帚打扫,叶子堆起一个小山丘。

“纪施主。”

纪榛与小沙弥异口同声拉长了音调,“阿弥陀佛——”

小沙弥挠挠脑袋,憨厚的脸露出几分笑意。

这是纪榛来寒山寺整半个月,他日日吃斋念佛,焚香诵经,原先不安稳的心确有几分落地之势。可心静了,胃却不乐意了,一顿顿不沾油腥的素菜吃得他叫苦连天,若不是每两天得到沈雁清一份安抚他的家书,他势必要想个缘由下山去。

纪榛用过斋饭,到静室去找念佛祈福的沈母。

他偷偷让吉安给自己的蒲团上又加了一个软垫,这才跪下来,嘴里念念有词,却不是经文,而是紫云楼的菜肴,“糖醋排骨、酱香豆腐、桂花鱼、土窑鸡”

全是冒犯佛耳的荤物,报菜名报一半,小沙弥来言寺外有访客找纪榛。

莫不是沈雁清又给他写家书了,虽每次都是“安好勿挂”四字,但他总能高兴一整日。

纪榛偷瞄神色肃穆的沈母,轻轻地唤了声,“母亲”

沈母睁眼,无奈地看着心思飞到云霄外的儿媳,“快去快回。”

纪榛眉开眼笑,雀儿一般奔了出去,吉安追都追不上。

他怀着一颗快跃的心,越过寺庙的走廊,跑过一地的黄叶,迈过寺庙的门槛,高声问:“可是沈雁清让你”

寺庙香火袅袅,站于白雾后的布衫少年转过身,却是小茉莉。

纪榛一怔,喜声戛然而止,脚步亦缓了下来。他见着小茉莉紧皱的眉心,冷风一吹,莫名地打了个抖。

挑水的小沙弥不慎将木桶打翻,哐当一声打破寺庙的宁静,惊了休憩的山鸟。

在鸟儿挥动翅膀的嗬嗬声中,秋去冬来。

作者有话说:

从前的沈大人:是你逼婚的,我恨你,一纸和离书而已。

现在的沈大人:我对我老婆忠贞不二,谁都别想拆散我们!

纪家倒了。

朝堂上震怒的天子将一沓沓参本重重砸在跪地的青年面前,不予任何辩驳的机会,“吏部侍郎纪决勾结官员,结党连群,目无圣主,今黜免其官职,押入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又冷瞧色若死灰的嫡长子李暮惟,“太子肆意散播谣言,行为失端,难继大统,朕教导无方,愧对先皇先后。今昭告天下,废黜太子,以正清风。”

满朝跪地高呼,“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上奏者,杀无赦。”

纪决无喜无悲地挺背跪立,不急不缓地摘下官帽,朝天子磕首,铮铮有力道:“臣领旨。”

向来端肃稳重的太子踉跄站起,在文武百官面前垂首低笑,再望向金銮殿龙位上的父君,凄厉道:“父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儿臣不服。”

天子李尚徽端坐于龙位,冷视嫡长子。

李暮惟倒退两步,望向跪地的李暮洄,哈哈大笑起来,“三弟,我的好三弟,你我争斗多年,终是我败了。”他摇头苦笑出了泪,“我从一开始就败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子的哭诉声响彻金殿,“父皇,儿臣遵旨——”

纪决缓缓阖上眼,掩去眸中悲切。今日之下场早已料到,太子一党并非败给三殿下,而是败给了当朝圣主。

原来从纪家效忠太子的那日起,就注定是败局。

薛后得知太子被废黜,跪于御书房外叩首求情,满头珠翠在磕头中散落,再不复昔日尊容。她字字泣血哀恸,“望陛下念在三十多载夫妻情分,饶恕太子,莫要再降罪。薛家多年有功,恳请陛下不要迁怒”

内侍推门,满面肃容的天子居高临下望着发妻。

民间传,帝后举案齐眉,鸾凤和鸣,可如今天子眼中却没有一丝情意。

薛后跪地前行,以泪洗脸,“陛下,暮惟品行端正,百姓皆道其敦厚温润,绝不会做出此等糊涂事,陛下明鉴。”

天子望向远方,“来人,请皇后回宫。”

已无回旋之地。

“陛下如此狠心。”薛后瘫软在地,眼里悲恨交加,哀声,“果真是鸟尽弓藏。”

狡兔死,良狗烹——

“皇后失言,幽禁中宫,无令不得出。”

“薛家身为外戚,不恪守本分,多年干政,命大理寺查清其罪责,一一发落。”

“废太子贬为庶人,与妻儿终身囚于承乾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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