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女子善怀亦各有行
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笑眯眯道:“老夫尽力将她教好,也算是功德一件。”
“允升兄善观面,不知可否为小女一观?”师伯彦坦言道:“阿筠的确早慧。我已教她识了些字,诗经楚辞,她只颂过便不忘,我像她这般大时远不及她。”
朱升听了朗声大笑,毫不意外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些年来,你在官场上轰轰烈烈,所做实事却有限。伯彦,汝生恐怕只限于此了,但你的女儿将会替你达成夙愿。”
他的夙愿?
师伯彦似懂非懂,欲言又止。他的夙愿系于天下苍生,这四个字太重,世间千千万万束顶戴冠的男子都无能为力,阿筠如何替他达成?
朱升此人虽博学多闻,性情却十分古怪,将女儿交到他手中实在令人心忧。
回去后,师伯彦这般同妻子一说,却换来一顿冷嘲。
“果然,连你也觉得阿筠只是个姑娘家,不堪托付。”杭宓不甘道:“总有一日,我会教她的学问胜过你,到时且看你如何改口!”
师伯彦无奈哄道:“夫人,你的心结太重了。阿筠有她自己的人生,你不能将自己未竟的心愿强加到她身上。”
他可以万事皆顺妻女,但他改变不了世俗的规矩。即便阿筠日后成了位“女诸生”,她也不能参加科举,更不能为官作宰。
“再近些说,除却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也该精于女红闺仪。”师伯彦苦心劝道:“你若想让她嫁人,富贵之家,哪有不看这些的呢?交友、议亲之时,没人会和姑娘家谈古论今,不通这些是会让人背地里嘲笑的。”
“还有,阿筠不能在外求学,她必须待在府里。每月我会派人来石门接朱先生去杭州城,此处没有女弟子,外头的风言风语会害了她。”对于这一点,师伯彦十分坚定,负手而立道。
夫君说的入情入理,显然也是为了女儿好。杭宓掩面坐下,半晌,颓然道:“我可以让她成为世家贵女中的模范,那些东西我自小就学,我也会教给她……但我不忍心让她抬头所见永远是四四方方的天!”
师伯彦也随着妻子坐下,轻轻揽过她的肩,郑重道:“不会的,我绝不阻拦她的学业与志向。”
“日后,无论她想读什么样的书、赏什么样的画,我都会尽力为她寻来。有师家与杭家百年底蕴为她铺陈,她一定会是个才学出众、心有沟壑的女子。”
最终,杭宓妥协了,因为她除了妥协别无办法。
女子的自由是有限的,她只能为女儿构出自家府邸那一方小天地。一旦踏出府门,她们都要接受世俗的审判。
之后数年,她亲眼看着女儿日渐长大,见过阿筠的每个人都会赞其貌美乖巧、聪慧好学,一切正如她的期许。
师杭七岁时,师伯彦调任徽州。两年后,杭宓再次有孕。
这次身孕来得太过意外。当年生产后,大夫曾说她伤了身子不易再孕,因此她才将一切都寄托在女儿身上。
腹中胎儿尚不知是男是女,杭宓却想,不论男女,往后她依旧会更疼爱阿筠。
她担心阿筠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弟弟妹妹,便想着同她谈谈心。可那时,年幼的师杭听闻此讯后,只十分平静道:“阿娘,我希望您能给我添个弟弟。”
杭宓一怔,忙追问道:“为何如此想?妹妹不好吗?”
“妹妹也很好。”师杭顿了顿,细声细语解释道:“只是爹爹那日将我作的诗拿给翰林王大人看,王大人一直唉声叹气的,爹爹问他缘故,他却说若我是个男儿过两年便能入闱科考了,可惜我是女孩……”
“所以我想,如果有个弟弟,爹娘像教导我一般用心教导他,说不定日后便可以金榜提名、光耀门楣。”
尽管她也姓师,可她的名姓永远不可能列在金榜上。待她成亲,她的姓氏前头还会冠上别家的姓氏,然后将本名舍去,变为一个冷冰冰的“氏”字。
“还有,先前我同阿宁姐姐在院子里玩步打球,恰巧她兄长骑马回来,说步打球没意思,比马球射柳差多了。”
说起这些,小姑娘的眸中尽是向往之色:“如果我有个弟弟,等他长大了就可以教我射柳、打马球……对了,听说清江楼的鳜鱼还有烟雨楼的酒酿是徽州一绝,到时让他陪着我去,爹爹就不用担心了。”
当下,杭宓心中钝痛。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只能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
原来她还是错了,她根本没法替女儿挡尽四面八方袭来的偏见、质疑和不公。
母亲当年说过的,冲出桎梏需要付出代价,她终究舍不得让女儿做一个殉道者。
“傻姑娘,你有弟弟也去不成烟雨楼。”杭宓强作欢颜,哽咽道:“他若敢去,你爹准要把他的腿打折。”
师杭仍懵懵懂懂不解其意,杭宓却拉着她的小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倏然落泪:“放心,阿娘会为你生个弟弟的。不求他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只求他长大后能保护你……”
往后让他蒙你父亲的荫庇,在官场上行走,不论职位多高,至少能为你增添一丝底气。
“阿娘,那我能做什么呢?”师杭窝在母亲怀中,喃喃自语道:“我喜欢读书,也只会读书……可阿宁姐姐说我懂得越多,人家越觉得我清高,不适合娶回家当娘子。”
“阿筠,总会有人真心疼爱你,包容你的一切。”杭宓抚着她的环髻,柔声细语道:“阿娘会为你寻一位这样的夫君,让你一生无忧。在此之前,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抱着这样的想法,杭宓最终为女儿定下了福家叁公子。
“福晟是个好孩子,最难得的是,他与阿筠志趣相投。”
她这般同夫君商议:“他俩在一处下棋都能消磨半日功夫,散时还依依不舍……福晟也是个爱书如命的,阿筠若嫁给他,他绝不会阻拦她做学问。”
“你到底是为她挑夫君还是挑友人?”
闻言,师伯彦有些哭笑不得:“两个人过日子,总不能一辈子只谈风花雪月,没有容人之心是万万不成的。”
“福晟同阿筠一般,自小被宠得太过,心性不稳,私念过重。可知二人若有争执,必定无人肯低头服软,到时,难道一人捧着一卷书互不理睬吗?”
“那也比日日争吵不休好。”杭宓当即反问道:“徽州、杭州,乃至于金陵、大都,你可还寻得出更好的人家?”
师伯彦不吭声了。的确,世家公子里,福晟已经算是一等一的人物了。
“阿筠对这桩亲事并无反感,好歹福家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杭宓坚定道:“不论他待阿筠有几分真心,只要愿意给她体面,尊重她的志向,便是万里挑一的好姻缘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这厢婚事方才议定,一月后金陵便失守了。
杭宓骤闻噩耗,惊魂未定,师伯彦却连悲痛都来不及,立刻去信给师杭两家家主。
生不谢宝庆杨,死不怨泰州张。杭州如今陷于杨完者、张士诚两军争夺间,十室九空,不知究竟鹿死谁手。
祸事已经离徽州城不远了。
“夫人,早做打算罢。”他放下笔,皱眉沉声道:“阿筠娇弱,弈哥儿年幼,必须为他们谋一条退路。”
“你不能死!”杭宓豁然站起身,难以置信道:“徽州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怎会……”
师伯彦摇头长叹,旋即拉着她走到书案后,又将笔置于她手中:“夫人,烦请速速去信于鄱阳。”
杭宓指尖发抖,半天下不了笔。她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被迫到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