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和榴花照宫闱国安治嘉谋问灵枢
又命人将历代男君独列一书,置于案头,时常翻阅。陛下勤学善思,想必有所收获。陛下以为,如何能称明君?”
天子凝神细思,道:“母后曾教朕,治国以正道,贵阴而尚柔。是故历代立储,先女后男,先德后贤。国无长女承祧,是天命衰微之兆。本朝接连三位男子登基,史无前例,人皆疑忌。朕自登基后,以青史为鉴,以为历代明君或建功,或扬德,术有不同,而道恒一,唯以正爱民。故时时以前人自省,战战兢兢,唯恐不能持道,以负众望。”
余至清放下棋子,含笑下拜,道:“陛下有此言,臣当为天下万民而喜。”
天子笑了一下,扶住他的手腕,说:“先生少以谏言动天下,后来保境安民,成不世之功,德配日月,为社稷之贤臣。朕有欲成明君之心,先生将以何事教我?”
“陛下上察天心,臣无事可教。”
这话大出天子意料,他怔怔看着意中人澄澈的眼睛,一时茫然。
余至清非常坦然地回望。
人们理想的天子,是道德圣人,教化贤师,治国的慈母,安民的孝子。
——人们需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即圣即王的神像。
理想的天子对待国家要像对待自己的身体一样爱惜,天地、国体与君身冥冥相契。
——天子登基后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朝圣者的神庙。
自两千年前九州共主和天地订立盟约,九州共尊的皇帝也是代替天地牧养万民的天子,既是人,又是神。
君王从师受道,不论尊卑。但余至清自以为德薄才浅,未明达正道,尚不能成为天子的老师。
臣对君的敬爱本应如人敬神、子爱母,只是天子太年轻,又怀着一片赤忱爱慕,有时将己身放得太低,臣下的敬爱之中难免掺杂怜惜情欲——即使如此,正因如此,明明帝后敌体本该平等,余至清温柔捧起纯稚的一片君心时,就更要处处留意君臣尊卑,刻意将自己放得更低,绝不肯和君王平起平坐。
“陛下称赞臣的功名,其实陛下为君,如日初升。而臣之功名如月相,看似明亮,不能恒久。”余至清温声道,“先太子当朝时,人才济济,群星拱月,臣处期间,其名不显。直到废帝大掀党争,为己身私欲排挤忠良,帝星晦暗,贤德隐退,臣不过行一二应行之事,却侥幸得名。臣之才德没有增加,而名誉与日俱增,是因时局更易,非臣之功也。”
余至清才思敏捷,当即举例说明:“君臣譬如日月。月犹银丸,己身无光,借日耀乃生光。日在月旁,月光如钩;日远斜照,月光满盈。君昏则贤臣得名不得用,君明则贤臣得用不得名。是故圣人云,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陛下之功名则不同。先太子曾赞陛下璞玉之质,东宫俱闻。废帝昏庸,众人皆以为国朝气数已尽,不料陛下于乱政中藏清白玉质,琢开石璞竟得连城之璧,一朝正位,信用贤良,力挽天倾。天下既知陛下之心,又知陛下之功,则陛下之名当如红日初升,只需初心不改,矢志不渝,自然光照中天。”
臣下平平淡淡几句话,登时惹得天子潸然泪下。
天子幼年在母亲膝下,坦荡、直率而勇敢。直到姐姐和父亲相继辞世,他开始学会温顺、怯弱和无能。母亲教授的无用之用使他躲过了哥哥的猜忌,在动荡的朝局里活了下来。
他亲眼目睹:哥哥志大才疏,不愿受前朝旧臣掣肘,于是和一干臣子有了龃龉;忠直之臣蒙冤遭贬,前朝众贤臣或含恨而逝,或挂印而去。
他本质清白,不愿见此乱象,也曾连夜写了奏折要劝告哥哥。
母亲说:“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我恐旁人反厌恶你有仁义之美。假如你哥哥喜悦贤才而厌恶不肖,哪里还用得着等你去进谏?他不辨贤佞,自私自利又嫉贤妒能,以下拂上,必遭他排挤迫害。”
年少的藩王含泪问道:“母亲,难道我一定要明哲保身吗?”
母亲说:“朝中忠臣进谏的言辞比你更动人,依然不能打动皇帝。何况你受皇帝猜忌,皇帝怎会倾听?她们那些含冤的臣属,名重一时,德配日月,死则蜕而升仙,与圣贤优游乎世外。可小璟,你不一样,你未修己身之德,未立尺寸之功,未有一时之名,空有一腔热血,死则死矣,于己于国,又有何益?你一人不惧生死,国事却不会因此受益,对得起仁义道德,却对不起天下万民。若为天下保此有用之身,也许有天日昭朗之时,也许含羞忍辱依旧劳而无功。”
她摸着少年消瘦的肩膀,道:“只是,臣属可以怀抱清白而死,君王必须明白如何忍辱而活。”
人说试玉要烧三日满。他怀着怒火隐忍数年,在哥哥几次三番的猜忌下佯装怯弱,甚至要贿赂宫中,随大流一起奉承佞臣。
他无数次怀疑过,身处浊流能否一直铭记己身清白的本质,等到他有能力改变一切,那些清白之士又是否还在人世。
每当这时,他就会倾听余至清的消息——
还有人在坚持,所以,他也要继续坚持,哪怕这坚持不为人知。
天子登基以后,立刻着手拨乱反正,只是当时少有人信服。直到他与贤臣成婚,几次显示对贤臣的信重,乃至愿为天下太平折损一君之威,众人才慢慢相信他的品行。他不能说不委屈,只是心知肚明,有父兄在前,旁人的怀疑在所难免。
——于是贤臣的信任就更动人。
他相信一个无功无名的藩王能承担天下,以己身性命名誉为担保辅弼新帝承担天下,而且……真正理解了天子赤诚的心。
余至清轻轻吻去天子的泪水,柔声道:“德在知行不在言语,陛下昔日声名不显,依然有人知晓陛下的德行……不然当日京城几近倾覆,陛下何以聚集国人,又何以招徕勤王六军呢?若非陛下身先士卒,彰己身之德,臣当日不会遇见陛下,也不会支持陛下登基。”
“陛下方才所言深察天心,如此,又何须臣来教导呢?”
余至清颇有些感慨,天子为君绝不能说游刃有余,但真可谓竭尽全力。
一开始,天子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皇帝,于是向青史寻求答案。后来,天子希望成为一个好皇帝,于是向臣属寻求答案。
在寻求之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朕……”天子看着意中人鼓励的目光,一时失神。
余至清扶着他的肩膀,知道他敏于事而讷于言,于是继续道:“家母官职微末,毕生不曾扬名于世,曾有一语教臣,请陛下赐教。”
“立功择业当思为人福祉,则千钧重任可担,千锤万凿不可变其心。若为千万人谋福祉,人身虽没,名或不显,德泽后世,其业长存。纵粉身碎骨,后有仁人义士,览之亦当洒泣,足慰襟怀。”
天子慢慢细思,忽然明白了,先生从来不犹疑,是因为他完全明白自己一生要做的事业。如果说天子想当明君,是要成为众人的神像,贤臣的理想则是成为朝圣路上的基石,神坛上为众人祈福的燔祭和牺牲。
支撑先生的理想如此简单,又如此瑰丽。
“真好啊……”
余至清半跪下来,握着天子的手说:“若陛下愿与臣同道,将是臣生平至幸。”
天子有些艰难地下榻,半跪在地上认真回答:“能受先生之邀同道,亦是朕平生之幸。”
这不是告白,胜似告白。
彼此约定,至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