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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血过多令他终于丧失意识,很可能根本就是被浪涛冲来的吧。那片沙滩位在远离公路的偏僻角落,平时根本没人会来,若不是有个小女孩偶然经过,即使没伤到要害他也会因为流血过多或伤口感染而死。这是他第三个好运气。

不过令他觉得真正好运的是,那天经过沙滩的不是别人,而是她。

女孩使劲按压他的胸膛,过了几分鐘他才呕出大量混杂血色的海水,人也醒了。印入眼帘的第一件事物居然是张秀丽而纯洁的面孔,让他霎那间以为自己到了天堂,美丽的天使正在迎接他。然而下一秒从伤口传来的剧痛却踏实地证明自己还活着。

少女以急切的口吻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他猜那应该是法语。过了一会才听她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说:「能站起来走路吗?你必须立刻得到治疗……我扛不动你,如果你不能自己走路的话我必须找人来帮忙……喂!醒醒啊!」

他没有昏迷却也不很清醒,朦胧间似乎来了个男人将他放在货车上,少女则一直表情担忧地守在他身旁。接下来三天一直处在这种朦胧状态,听见有人对话却不太明白意思,许多面孔在眼前晃动,但除了那个少女以外,他无法分辨谁是谁,也不能确定那些是幻觉。

三天后终于退烧了,早晨清醒时他只觉得肚子饿到可以吞下一头牛。正微笑望着他的是那个少女。

「早安!你总算活下来了。」

少女的微笑有一股让人安定的效力。他想伸伸懒腰,拉动肩骨时胸口一阵痛楚。

「先别动,还得休养几天才行。」

少女说要去帮他拿早餐就离开了。回来时除了早餐之外还带了四个人,是一对中年夫妇和另外两个女孩。男主人名叫福勒?路易?恩里奇,太太是玛丽莲,三个女儿依序是葵丝塔、蜜雪儿与奥莉薇。救他的是次女蜜雪儿。

恩里奇一家人十分友善。恩里奇先生说他们十年前从法国南部移民到美国来,辗转搬了几次家之后定居在这个叫作蒙地欧(anteo)小镇的郊外。海滨风景宜人,生活相当悠间恬静,恩里奇家平时几乎没有客人来访,顶多附近几户人家相约一起搭帆船出海钓鱼,或者几个大男人带着啤酒和猎枪到海边射击海鸟。

黎秋何一边听着恩里奇先生的说明一边狼吞虎嚥,三个女孩儿很有趣似的在床边排成一列观察他。女孩们第一次见过中国人。

「子弹都没留在身体里,是不幸中的大幸。我已经帮你清除里面的瘀血,伤口也缝合了,但骨头有些发炎的情形所以免不了发高烧,现在看起来还不错。你的体力很好,放心吧,很快就能恢復的。」

恩里奇先生一边指着他身上受伤的部位一边解说,口吻相当专业。

「不过暂时还不能下床免得伤口破裂。安心在这儿住几天,这里是最好的疗伤之所。之后,我们再去镇上的医院详细检查,好吗?」

黎秋何告诉他们自己是纽约来的商人,在路上遭到抢匪袭击而落海。恩里奇先生是个善良的人,对他的说词毫不怀疑,但恩里奇太太似乎对他有些畏惧,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嗅到他身上的危险气息吧。

这里的确是最好的疗伤地,远离尘嚣,一早醒来只听见海欧的叫声与远处海浪规律的节拍。房子坐落在沙丘后方,周遭可见之处都没有别的住家,所谓的邻居要开车才能走访。

从后门到海岸线大约三百码左右,黎秋何住的客房就在后门旁边。从他的位置望出窗外有一条石块堆砌的阶梯,下了阶梯就是沙地,女孩们上下阶梯时会换穿不同鞋子以免将沙子带进屋子里。

这家人相当重视卫生,屋子里经常打扫得一尘不染。早晨起床会听见楼上忙碌走动、盥洗的声音,然后是蜜雪儿端着一盆水来到黎秋何房间。由于他肩骨有裂伤不能自己动手,只好让蜜雪儿帮他擦洗身体、换衣服,之后再送来早餐。

恩里奇先生每天中午之前会前往镇上看诊,大约傍晚回家。他是小镇上唯一的医生,医术倒相当精湛。他说以前曾在大医院工作,颇有些名望,之所以举家移民到这个荒僻的所在是因为某些政治因素,不得不的选择。即便如此他还是很满意现在的恬淡生活。

黎秋何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渐渐爱上这份恬淡。

蜜雪儿怕他一个人无聊经常来陪他说话,有时会朗读法文诗,有时读几段塞维涅夫人的散文,虽然听不懂也觉得美妙动听,也许是美妙之处来自少女有如天籟般的纯洁嗓音。蜜雪儿也会唱些从广播电台听来的流行歌曲,无论甚么歌曲被她一唱都成了天籟。

「纽约是甚么样子呢?我们刚搬来美国的时候曾经住过一阵子,但我那时候太小了甚么也不记得,只记得在船上见到的自由女神。」

黎秋何说了许多她从来没听过的事物,在他看来稀松平常的事她却睁大眼睛表示惊叹佩服,美国的进步似乎与这个家庭无关。他问她有没有看过彩色电视机,她却连黑白的都没看过,唯一的外界资讯来源就只是一台收音机和爸爸从镇上带回家的报纸。看着她纯真的笑容,黎秋何决定不要说太多外面的事,他不想让蜜雪儿沾染那些杂质。他猜恩里奇先生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吧。

他也想过纽约那边一定为了他的失踪忙翻了天,葛老大派所有人出去寻找他的下落。他们是否已经查明了袭击他的是哪帮人马?是不是已经开战了?还是按兵不动先查出他的下落再说?以葛老大的作风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其实他大可以託恩里奇先生去镇上发个电报,但他考虑了半天决定给自己放假。回想他这辈子几乎没有这么轻松过──打仗的日子、战俘营的日子、努力工作的日子、黑帮的日子,他很想过一过普通人平安幸福的小日子,儘管他知道这样是很自私的。

他甚至想过,可爱的蜜雪儿和她可爱的家人,就和他们一直这样共同生活下去吧!再也不回纽约了。这个念头起先只是一闪而逝,却随着一天又一天的幸福感而增长。

「你有很多朋友吧?他们一定很担心你。」

「他们担心的事太多了,一天到晚都在担心。说到担心啊,有个叫强尼铁鎚的傢伙每天都要把报纸读两遍,深怕别人知道他不知道的事。还有个叫狮子头的金舖老闆,成天担心他不在家的时候有人会偷走他老婆,于是印了几百张他老婆的相片发给整条街的人,要街坊邻居一起帮他监视。可能因为那些照片拍得太美了弄得老婆远近驰名,一大堆人慕名而来,结果他老婆反而很快就被偷走了。」

「原来老婆太漂亮会被偷走。我妈妈也很美,会不会有人来偷走她?」

「哈哈!不会有这种事的,除非恩里奇先生也学狮子头那样到处发照片。」

「你有太太吗?黎先生。」

「不,我还没结婚。」

「为甚么没有结婚呢?」

黎秋何曾经有过好几个女人,其中也有要好到差一点结婚的,却始终没有缘份。对他来说女人是必需品,太太不是,那种白头偕老的爱情对他来说是不可想像的,一段缘份的尽头只是另一段缘份的开始。

他想对蜜雪儿说:「因为我一直等你来当我的新娘啊!」但这么刺激的甜言蜜语不能说得太早,时候还没到。他觉得将关係停留在这样淡淡的纯情滋味也是一种享受,就这样顺其自然吧。他握着蜜雪儿的小手说:

「亲爱的,念首诗给我听好吗?」

某个夜里,楼上忽然响起女孩子的尖叫声,划破寂静的夜晚。黎秋何迅速衝上楼,但他无法分辨尖叫声是来自哪个房间,直到第二声响起他才衝进靠楼梯最近的那间房。九岁的奥莉薇站在床上浑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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