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
他像是脱去了街头巷尾传说的那层暴戾的皮囊,变成了一个稳重大度的明君,隻有在有人提起已逝的皇后和填充后宫的事时会忽然变脸,露出藏在人皮下残忍又弑杀的模样。
那些开口的人一个一个被杀了,忠臣,佞臣,开口那一刻在关承酒眼中便无一例外,从此再也没人敢提。
关承酒总是成宿成宿地做梦,梦见宋随意死前的笑,梦见宋随意在哭,梦见宋随意字字泣血地问他,他隻是想活着,有那么难吗?
等醒了他就在寝宫里打转,一次又一次地看那本被翻得字迹开始模糊的本子。
有时候他会看见宋随意,但也隻是看见。
他知道那不是宋随意。
宋随意不会“死”,也不会变成鬼,他见不到宋随意了。
等他转累了,又回去睡,再梦见宋随意。
反反覆复。
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没有。
隻有关承酒自己知道,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但他宁愿自己疯了。
疯到相信幻觉就是宋随意,疯到可以说服自己给那个幻觉一个拥抱。
可不行。
那不是宋随意。
二十三年后,关承酒下旨自褫帝号,以豫王的身份与王妃一同葬入皇陵。
与此同时,宋随意第三十九次在摄政王府睁开了眼。
而关承酒也在这无尽的绝望中惊醒了。
心臟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脑海中不断反覆着宋随意写下的本子,回忆此世种种,在意识到宋随意对自己那张口就来的了解后再次体会到了那种绝望。
难怪。
紧接着更大的绝望袭来——宋随意什么都记得,而他却在宋随意面前一次又一次地美化那段记忆,扒着宋随意的伤口却无视他的痛苦。
宋随意到底是怎么一次又一次起来面对他的?他怎么还能对他笑得出来?
“王爷。”冯桂安的声音响起,关承酒扭头看过去,眼中的阴鸷吓得他一顿。
关承酒闭眼缓了几息,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傍晚了,王爷您睡了一天。”冯桂安道,“御医说是太累了。”
“傍晚?”关承酒一愣,猛地下床朝外看去,就发现窗外已经晚霞漫天,他看向冯桂安,“王妃呢?王妃怎么样了?”
“王妃……”冯桂安可疑地顿了一下,“王妃很好。”
那一下像是针一下扎在关承酒敏感的神经上,他几乎是衝过去一把抓住了冯桂安的手腕,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王妃到底怎么了?”
冯桂安跟了他这么久,还没见过他这个模样,的确被吓了一跳,但很快想明白关窍,连忙解释道:“王爷放心,王妃很好,很安全,就是有些……胡闹。”
听见宋随意还有力气胡闹,关承酒重重松了口气,跌坐回床上,闭眼缓了好一会才将梦里那股浓重的情绪散去,哑声问道:“他又闹什么了?”
冯桂安皱起脸,说:“王妃……王妃在家给自己弄了个灵、灵堂……”
他声音越说越小,但关承酒还是听清楚了。
一股巨大的窒息感又一次袭来,他想到宋随意说,又是这样。
想到宋随意先前总跟他说起墓地,说起葬礼。
想到宋随意曾经跟他说,死不难。
宋随意好像从睁眼那一刻就开始就在等死了,他一直在为自己的死做准备,即使死亡于他而言不是结束,甚至不是开始,隻是一次又一次无意义的循环。
如果这一次他没有做那些梦呢?宋随意是不是又要像之前那样?
“王、王爷?”冯桂安被关承酒吓了一跳,连忙道,“王妃隻是在过家家,他还让人去招了陪葬的呢,怎么像是要寻死的样子。”
关承酒神色一沉:“找人陪葬?找谁?”
“不、不知道哇。”冯桂安顿时苦了脸,心道这王妃也太能折腾了,“说是找了京中不少人去呢。”
关承酒心里顿时堵了一团火,怒道:“回府!”
冯桂安脸上更愁了:“王爷,这宫里还有很多事没处理呢。”
关承酒冷冷看了他一眼:“怎么,现在皇帝是我在做?”
冯桂安脸色一白,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陛下还在外头呢,王爷可不能乱说。”
提到关玉白,关承酒就想到宋随意的死,眼中戾色更重。
关玉白是他的责任,给关玉白铺路,是他心甘情愿的,但宋随意不是,如果将来他要付出的代价是宋随意,那他不如现在就撇清这件事。
关承酒冷着脸走出去,迎面就撞上了一个小团子。
关玉白看见他,脸上露出惊喜之色:“皇叔您醒啦,我好担心啊!”
关承酒想说的话顿时噎在了喉咙里。
他想起了宋随意面对关玉白时的样子,忽然有些理解宋随意了。
他实在没办法对这么小一个孩子说出什么责怪的话,何况关玉白后来的模样,都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他觉得最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