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节
一代名臣的自我了结,宁愿一死也不愿接受廷尉的司法审讯。一杯鸩酒看似将薛琬之罪做了一个交待,但背后何尝不是以一人之罪,来偿数人之罪。这一足矣使案情再继续往下深挖。
元澈看完眼前一亮,旋即对彭耽书道:“将此结案语誊抄数份,一份交与卢霑,让其公布于北门,余者明日召集廷议,付与诸公讨论。”
彭耽书回到廷尉属后,先将薛琬之死以此结案,撰写公文,命书吏们誊抄,而后让属官取来两份名单。一份名单是汪晟府邸中所有人事的名录,包括府中掌事、婢女、侍妾。另一份名单则是绣衣御史属所有名录,历代的绣衣御史的履历都在这里。彭耽书将名单中需要亲自审问的对象誊抄出来,随后交给属官道:“传这些人问话吧。”
司法程序中,审讯犯人一般都由廷尉评来做,廷尉亲自审问已是最高级别的重视。除彭耽书之外,另有两名廷尉评一起负责听审,以求公正。
待主官、从属坐定后,一名身材婀娜的绝色女子被带上前来。不过不难发现,她身上有多处伤痕,想来是暴力所致。而彭耽书还发觉,这个女子的面容酷肖死去的薛昭仪。
女子名叫桃耘,被传唤至此后,歪着身子跪了下去。妖媚的眼风正要向主官兜搭过去,却见对方也是个女的,便有些兴味索然地抚了抚鬓边半垂的珠花,垂低了头。
“此人已经初审过。”一名廷尉评向彭耽书说道,“是褚潭送给汪晟的一名官伎,只是汪晟从不在她面前提及公事,所以也并无实质内容可以招供。”
彭耽书却挑了一下眉:“怎么没有可招供的,二位看不到她身上带伤?”
两个廷尉评互相对视了一下,笑着说:“她不过是个奴婢,名籍都在汪晟的手里,就是打死了,发卖了,也都合乎法理。”
“这话不对。”彭耽书道,“论身份,汪晟也是奴婢,他的名籍还存在宫里头呢,私纳官伎,不合法理。褚潭私相授予,也是违法。况且□□殴打,害人之身,本质也是为恶。惩戒尚有度量,若无因刑殴,岂非大孽。”彭耽书转向桃耘道,“他因何事打你?”
两名廷尉评也看向桃耘。只见她似乎稍稍坐正了些,眼神也变得如常,静静道:“他时常带些华服宫装回来,命我穿上,让我穿着它读书、做针线。无论他满不满意,都要来殴打折磨,□□一番。每次做那个事,还都要喊一个人的名字,喊得响的时候,便打的更厉害。”
“他喊的是什么名字?”其中一人问话。
彭耽书斜了那人一眼,一面提心吊胆,一面腹诽,“世家出身,可惜是个没眼色的。汪晟接触的都是宫里的权贵,有权行走内宫的,肯中意的必然也不是普通人”,她深怕这个桃耘说出薛芷的名字来。
桃耘却回答:“听着像是一个人的名字,是容华。”
两个廷尉评听了猛然一惊,后背也下了丝丝冷汗,幸亏对方只是说了位分,继而尴尬地互相对望了一眼。
“怎么,你们都知道她?”桃耘好奇道。
“嗯,是宫里头的人。”彭耽书简短地回答道,“去年腊月里,汪晟他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桃耘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道:“有,有一天他没有打我。腊月二十四,就是宫里敲大钟的前一晚。他那天喝了好多酒,还专程跑到我这里告诉我,说从来都是看婢学夫人,明天他要看真正的夫人了。那天他给我找了大夫,还给了我养伤的药。我要谢恩,他却醉醺醺地说,别让我谢他,让我去谢尚书令。”
彭耽书向旁边的书记点了点头,示意他把这些重点记下。彭耽书和两名廷尉确认桃耘再无可招供的了,便道:“你没有罪,但是为你安全着想,等整个案子了结,你再回去吧。你协助办案有功,日后呈报可以脱籍。你如果愿意,就把籍贯写下,如果有家人,上面都可以安排。”
“不。我不想脱籍。”桃耘忽然拼命地摇头。
旁边的两名廷尉评似是在看着一个异类,面带鄙夷,冷笑了一声:“呵,头一次见到贱籍不愿意脱籍,靠着出卖身体过一生,简直是不知廉耻,不思进取。”
桃耘却忽然提高了调门,质问道:“贱籍人为什么就要努力脱籍?贱籍是你们这些人觉得它贱,我自己并不觉得。我虽然是贱籍,但吃得饱,穿得暖,不用服徭役。我不用生孩子,孩子也不会去充兵役,死在战场上。这不比良籍好?有的时候,我都不知,到底那些老百姓是贱籍,还是我们是贱籍。”
“况且这世上给女人的营生本来只有这些,出卖身体怎么了,怎么就不进取了?我从小练舞,每日好几个时辰,填词弄调,读的诗书也不比你们少,无非就是让诸位花钱花的值罢了。你们这些士大夫呢,从来都是忙着追名逐利,有谁想着要好好拿着百姓的血汗钱为百姓谋福祉了?”
一名廷尉评当即怒道:“贱人!岂不知丝虽俱生于蚕,为缯则贱,为锦则贵。”
桃耘只是笑了笑:“青缯朱里,可缀五帝明堂之高。锦绣绚烂,不过楚王蒙驽之用。既为缯锦,本应上弘国朝之礼,下护百姓之躯。片言以论贵贱,充其量只是商贾之论罢了。”
彭耽书看了看两个一时语噎的廷尉评,笑了笑,对底下人道:“带下去吧,不用回大狱了,找个院子好好照看她。”
彭耽书正要签字定审,忽听外面急匆匆进来一人道:“禀报廷尉,护军府有急信。三辅地区一处溪口发生□□,薛家庄园遭袭,几名家奴现已被卢护军收容,经审问似与王氏有关,请廷尉拿捏。”
阳谋
就在几日前, 陆昭被拘押的消息在整个长安都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与此同时,京畿三辅地区的关陇世族也是难以淡然,甚至急躁更甚。
在关陇世族的眼中, 陆昭是他们与汉中王氏之间的中间人。朝廷对陆昭的重视,就是对关陇乡情的重视, 对陆昭的拘押也是对关陇世族整体的打击。
整个三辅地区自淳化至渭水以南, 甚至扶风地带,到处都是才与集会的乡众、三老甚至于名士时流。整个淳化县也车水马龙,其中不乏筹备了丧礼要前往丹阳郡公府吊丧。在三辅地区, 时局中的每个人,都在表达着对汉中王氏的不满, 对朝廷中枢的不满。
陆归作为世袭丹阳郡公,也在府内安置吊丧的宾客, 周围街坊也都人山人海。彭氏子弟外加韦光也都前来帮忙,来吊唁的宾客自当朝太保吴淼、司空王峤、尚书侍郎卫渐、中书侍郎柳匡如, 甚至寒门领袖卢霑和魏钰庭都有出席。
三辅地区的世族在所有的官道上都设置了路祭棚,远处观望, 缟素漫天。但如果细查乡里, 也能看到不乏有庄园部曲磨刀霍霍,甚至当地的普通乡民都关起屋门,巩固自家屋墙。原本王叡已经与部分关陇世族私下达成协议, 不会侵害对方的田宅土地,仅需要供给适当口粮,但如今关陇世族也有多家表明, 拒绝再与汉中王氏有任何性质的合作。
三辅地区这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实际上就是在向汉中王氏和朝廷示威,如此一来, 整个护军府的压力也都落在卢霑的头上,元澈也不得不重新调整原东宫卫率,分派到长安西、北两处。
随着关陇时流涌入长安,向司徒府申请发起清议,外加上护军府、京兆府为保长安而施行的出行禁令和严格的宵禁制度,元澈惊奇的发现,通过陆昭这一番操作,朝廷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掌握了一批关陇世族的人质。而且双方还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随后,朝廷也第一时间将审理薛琬的最终定论张贴出来:以死拒法,以鸩隐恶。
结论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