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节
群情哗然,汉中王氏原本就与薛家有所勾连,此时断然不会发声,而关陇世族则认为薛琬之死简直就是在给陆昭泼脏,这无疑更确凿了陆昭是可能的弑君之人。
此时的三辅地区已陷入混乱之中,王叡在营帐中阅读着父亲送来的一封密信。信中写明,陆昭、王峤、吴淼等人皆有弑君之嫌,判断依据除了大量供词之外,还有陆昭本人私下密语所流露出来的意图。现在,廷尉属已根据投入廷尉与雍州府的一些卷宗,将陆昭拘押在雍州刺史的官署内。
“父亲误了。从一开始便误了。”王叡望着这封信叹息道,“弑君之事,何其密也,况且彭氏掌握廷尉诏狱,吴家、陈霆对禁军俱有所控,怎会让诸多证据流出。且陆昭故作私语,流露弑君之意,那必然也是有引导之嫌。父亲如今令党羽提起诉讼,对方便放出诸多佐证,致使我家涉入更深。如今陆昭虽下诏狱,但关陇群情激奋,联合攀咬我家,不死不休。我等无异于当年庾叔预也。”
关陇世族虽然在朝中已经没有了三公高位的代表人物,但乡资雄厚,占据地利,这本身就是政治资本。现在,陆昭卖了一个破绽,就把汉中王氏彻底牵连进来。在关陇门阀看来,弑君这件事就不能安在陆昭头上,那就必须要咬死是汉中王氏所为。
宏儿闻言道:“关陇群情激奋,薛琬虽死,倒不妨运作一二,集齐证据,彻底把这个罪名放在薛家身上,想来关陇世族也能接受?”
王叡却摇了摇头道:“你可知为何薛琬未到终局就要自戕?薛容华、皇后、陆振为何心甘情愿接二连三地赴死?因为他们在时局中,并不是实力最强的,只要死的快,许多罪责就不能归咎于他们身上。死去的他们背不起,死去的人不能够再一次公开处刑,来抵消世人的愤怒。因此在世人眼里,他们就只能是共犯、从犯,但绝对不能是主犯。由此,他们的家族便可以延续。但如果他们活下来,世人就可以归罪于他们。只有活人才能背负最大的罪名,只有活人才可以是主谋。”
宏儿有些绝望:“世子,局面就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王叡摇了摇头。确切地说,从薛琬自杀,陆昭选择用政治手段来解决这场门阀争斗,结局便很难扭转了。当然,根据魏帝生前的遗诏来看,陆昭布下的杀招可能更早,这份关于薛家的遗诏甚至都有可能出自陆昭之手。通过政治手段和廷尉诉讼来解决问题,同样也是孤立于内宫的父亲没有办法选择的唯一途径。大开诉讼之门,汉中王氏的门生也不可能保证一个都不介入。最后陆昭自己陷入弑君的嫌疑,同样也点燃了关陇世族的愤怒。于此,他也没有任何办法阻止或干预。
这样的手段和阴谋不同,阴谋如同排起来等待推倒的骨牌,一旦有一块骨牌放置不当,那么整个游戏都将失败。真正的权谋少用阴谋,因为阴谋一环套一环,涉及的人也更多,不确定性更大,讲究的是短而快,但即便如此也风险极高。汉武帝的马邑之战,筹谋几年,涉及各方近十万人,最后仍有人露出破绽,导致功亏一篑,于国家层面来讲,后果可谓恶劣。
阳谋则是一锤定音,是二桃杀三士,是一个王猛和一把金刀。
陆昭这次所有的布局与王猛的金刀计一样,本质都是阳谋。简言之,就是再用自己在权力上的实力,对弱势群体和汉中王氏的弱点单方面碾压。
“如今之计,先派兵前往薛琰居住的庄园,接出他的家人。”王叡道,“小薛公虽未介入此事,但三辅地区如今不安,一旦有人泄愤,致使小薛公身死,我家亦将作困兽之斗。”
然而此时,司州军民和三辅乡民之间的冲突已经在悄然展开。
一群因缺乏粮草而深感绝望的灾民涌入了各个村庄中。薛家家大业大,平日自然也不乏出粮救济,以保自身周全。然而这几日,三辅地区乡民群情奋勇,拒绝给予对方粮草,薛家也不好枉顾群情。但出于当年汉中王氏曾出力,保下他家产业,薛家也只敢私下给一些粮草。然而今日,这群灾民大张旗鼓的前来讨粮时,却被那些三辅乡民发现。更糟糕的是,薛家的掌事迫于压力,最后还是出面交纳了一些口粮。
一时间,灾民、三辅乡民以及薛家本家爆发了一场乱斗。三辅乡民觉得薛家是出卖本土利益的乡贼,灾民则觉得薛家与三辅乡民联合,要将他们坑杀在境内。场面混乱已近一个时辰,整个乡里都充斥着哀嚎和痛骂的声音。
“朝中国辅,不顾民生,威逼皇帝,悖孽之门,今当除之!”
“薛家勾通国朝奸佞,与汉中王氏沆瀣一气,侵害我等乡民,速随我夺取乡贼家业,以偿家中所失!”
煽动性的口号将每个人心中的暴戾和恶念催发出来,乱民捡拾草木与石头,乡民挥起锄头和铁锹,一股脑地混打在一起,涌进了薛家的庄园里。
暴民们一旦动武,整个行动便没有了最终的目的,同时也意味着对所有事物不留余地的毁灭,对所有人不分彼此的殴打与屠戮。薛家庄园的掌事想要集结部曲家丁稍作阻拦,然而这些穿着甲衣、手持兵械的部曲在聊作抵挡后,便在大量人流的冲击下践踏在地。
正院居住的薛琰尚在病中,由儿子薛芹侍奉在侧。薛芹之妻是太子乳母李令仪之女,才诞下一子,也居住在庄园之中。
听闻外有□□,薛琰父子俱是一惊。然而片刻后,薛琰连忙推开薛芹道:“快,快送你妻儿出逃。不要去王子卿处,直接进宫。王、陆门阀角逐,我等无力左右,即便投奔王子卿,也不过沦为随时可弃的棋子,终生囚困。进
宫去……直接叩诉新帝,汉中王氏有废立之谋,要挟我家兴兵,请皇帝陛下速速扣押王济,勿使奸佞生于内廷啊!”
薛芹闻言,也冷静下来,含泪拜别,提剑便往妻子屋中。内院掌事开始命人用滚木顶住大门,同时抛出金银细软至墙外,吸引暴民哄抢。居所后面有条溪流,可渡船,顺流而下便可至渭水河口。薛芹让妻子抱小儿至渡口,又派遣了几名世代忠心的老仆,嘱咐道:“卿卿速去,勿要顾我,速入禁中陈词。”
薛芹妻子道:“妾,妾不知如何说。阿郎随我一道吧。”
薛芹苦笑,薛琬之死已被如此定论,即便自己得活,也终将沦为王、陆博弈的工具,牵扯更多的族人。眼看大门就要被攻破,他思索片刻,当即用剑砍下左手,胡乱撕扯一块衣料,包裹起来,交给妻子道:“求卿卿代我面陈皇帝,我薛芹断腕为誓,王济、王叡曾有易储之谋,渤海王更有悖逆之心,我父子二人无力抵抗王叡大军,唯以死谢罪。速去……速去!”
此时,大门攻破,薛芹一剑斩断泊船的绳索,提剑向父亲的宅院走去。“薛家已不忠不义,唯有留一孝名,以泽后世子弟。”
治愈
廷尉很快便从护军府处接手了从薛家庄园逃出的一干人等, 其中有薛芹之妻——李令仪之女,罗氏罗文玉。
“薛家就罗文玉一个人?”彭耽书一边走向官署,一边看护军府和京兆府一同出具的名籍和一些简单的叙述。
“原本还有个孩子。”负责交接的护军府随员说道, “但路上碰到叛军来抢人,母子俩就分开了。”
一旁陪同的廷尉评皱了皱眉:“这母亲就没以死相护?那可是他们薛家的命根子啊。”
“这就是你们男子心思粗的地方。”彭耽书道, “刚出生的婴孩不过半臂大小, 腿脚纤软,连颅骨都是软的。真碰了、伤了,哪几个是能救回来的?对面来夺人, 不是自己的孩子,下起手来自然没个轻重。倒是母亲, 生怕孩子受伤,反倒是先放了手。”
“是。”两人都是有家口的人, 闻言心里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