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官显贵过去了,也不显怠慢。秦老爷子对老兄弟们真心实意,这些老人们,也自然把秦家的事,当成自家的事,处处经心。所以秦家虽然人丁不像其他几家势力那么兴旺,但秦家的楼台,却是愈发牢固。
秦定邦的精力几乎都在秦家的家业上。
他除了去码头、下工厂,就是在公司处理事情。
秦氏的永顺公司离码头不远,他的办公室就在二楼,开窗能听到黄浦江上外国轮船的汽笛声。这间办公室陈设非常简单,白墙上挂了三张地图,一张新上海市街图,一张中华民国地图,一张世界地图。几把椅子,一个放文件的橱柜,红木老桌子算是办公桌,桌上一套德化窑的白瓷茶具,桌边一叠十行纸,几支笔,几份报纸。
唯一有点不搭调的,就是桌子靠窗那边的一台唱机。这是他二哥秦定坤从美国托人带回来送他的,正和那些他从未开封的黑胶唱片,一起在那吃灰。
二哥夹在机器里的信上原话是,“现在家里三弟操心最多,你要多听音乐,音乐可以舒缓你的神经,让你心情舒爽,减缓压力。”
秦定邦看着唱片,都是些西洋古典音乐。其实他宁肯听京剧唱片,听“四进士”,听“空城计”,听“借东风”。但二哥的兄弟情义在那,远比东西本身让他看重。有个哥哥在最遥远的异国还时时惦记着他,他感到满足和幸运。
只是他太忙了,听西洋乐这样的悠闲消遣,不是他一时半会儿能顾得上的。
他前脚回到办公室坐下,后脚张直就敲了门。秦定邦抬头,张直道,“三少爷,詹少爷找你。”
话音未落,詹四知就从门外探进头来——
“三哥还忙呢?”说着就扯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秦定邦身边的朋友都知道,去秦家找他可能找不到,在这间朴素的办公室才更可能碰到他。背地里不止一个人偷偷嘀咕,这秦三只知道给秦家赚钱,一点都不会享受人生。至于那遍地的销金窟,更是从来也惦记不到秦家三少爷的一文钱。
秦定邦看向詹四知,“过来什么事。”
这个詹四知,是银行业大亨詹贞臣的独子,得有二十四五了,但是看起来却比十四五也大不了多少,太瘦小了,没骨头似的,风一吹就得随风倒。
没办法,胎里不足落地早。而且他娘生他时伤了根本,没几年就故去了。老詹本来续了个弦,可后来发现那女人背地里不给詹四知饭吃,还吓唬他不让说,把儿子后背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气得老詹把那毒妇打了一顿,赶出了家门。之后老詹虽然也没少有相好的,但也都不长久,更是没再动续弦的心思了。
说到底,这詹家看似高门大户,除去几个老仆,其实就这爷俩过,也算相依为命了。
后来詹四知好不容易争了口气,考去了北平,老詹高兴得不得了。结果念了一年就念不下去,又回来了。老詹给他在一家不知名的小报,找了份编辑兼记者的工作,没事到处转转写个小文章。反正也不指望他养活自己,只要别跟那些“小抖乱”上海话,小混混。学着抽大烟,能一辈子太太平平的,就知足了。
可以算是一事无成了吧。
“三哥我找你有事儿。”
“嗯,说吧,什么事?”
詹四知一板一眼道:“三哥我想求你啊,不,我们家想求你,就是我们家今年过年,可不可以请一位水师傅,帮我们做顿饭?”
秦定邦一愣,詹家就爷俩,用得着请水师傅?犹豫了一下,“这事恐怕得问问水师傅们,我这做不了主。”
他接着又道:“你们想请哪位水师傅,是大水师傅还是小水师傅?”
“我的三哥,还分哪位?哪位都是神仙,哪位都行啊。要是能请得动一位水师傅来我家,我爸脸上可真就有光彩了。”
其实这话确实是不太好张嘴,不过詹四知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该为父亲分忧的时候了。前两天老詹在家里愁容满面。这次的客人不方便带到外面吃饭,家里的厨子又实在上不了台面。跟别人家借厨子?大过年的,哪家大师傅不是忙得连轴转?
詹四知一下就想到了他秦三哥。
詹四知看明白秦定邦的疑惑,“我父亲说,今年会有一些贵客登门,我们家的厨子做的饭,那绝对是下客人的脸。对了,不是年夜饭,大约初四初五那阵儿。”詹四知拽了椅子往秦定邦身边挪了挪,继续坐下,“我就偷偷过来问问三哥你,要是可以,就帮了大忙了。”
秦定邦想了片刻,“等我问问。”
听到这答复,詹四知心里顿时欢快起来。他知道秦三哥做事,但凡没直接拒绝他的,一般最后都能成。
詹四知心里正美着,就听秦定邦问,“还有什么事?”
詹四知还是识趣的,他有的是闲工夫,但秦三哥可是真的忙,“没了,没了,三哥你忙,我走了。我等你信儿哈。”
话没说完,就起身往外走去,还不忘回头看了秦定邦一眼,结果转身不及,一头就拱到门上,以为秦定邦没看到,羞得一溜小跑下了楼。
对于詹四知而言,秦定邦是他心中实打实的大英雄。秦三哥说什么都对,秦三哥肯定不会害他,秦三哥肯定会帮他,有秦三哥就不用怕。如果不是他爸爸强行给他找了份报社的工作,他愿意天天跟在秦三哥的屁股后面跑,什么时候秦三哥赶他了,他才走。
但秦定邦眼里的詹四知,却一言难尽。
早年,秦定邦觉得詹四知是个十脚踹不出个响的。
初次见詹四知,是码头有坏孩子把他逼到了墙角,一齐对着他撒尿。那时候他十来岁吧,又怕又憋屈,缩在那像颗干瘪的核桃,一个劲地抽泣,又不敢出声。
秦定邦本来只是路过,余光扫过觉得远处墙角不对劲,就过去看了一眼。
那么大的几个孩子欺负这么小的一个,秦定邦立时就火了。几步上前,抄起詹四知脚边的一根带刺的树枝,就是一顿狠抽。尖刺刮到身上连皮带肉的,那几个孩子顿时多了不知多少条血绺子,一个个嗷嗷直叫,连连告饶,之后就再也没见找过詹四知的麻烦。
秦定邦抖动着树枝让詹四知看——这么大的树杈子就在你旁边放着,伸手就够得着,你都不知道拿起来去打他们?他们也就说了几句狠话,手里什么都没有,你怎么就能吓成这个熊样,你就让他们尿你?起来跟他们拼呀!
但这小孩儿就像吓破了胆,跟个小猫崽儿一样,手把手教他,都学不会,也不敢学。秦定邦当时觉得这要是自己的亲弟弟,他能天天带着他出去摔打闯荡,直到长出血性。
但毕竟不是亲人,哪怕恨铁不成钢,也得有分寸。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做好秦家人。
“啊!”
楼下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一听便是詹四知。
秦定邦开窗往下望。
原来路边有两个富家打扮的小男孩,应该是刚往詹四知身上扔了一串刚点着的小鞭,噼啪一响,詹四知被吓得“嗷”地一跳。两个小孩捡起小鞭来还想接着往他身上扔,詹四知且摆手且往后蹦着躲,之后一溜烟跑没影了。
秦定邦摇了摇头。这詹四知到底是什么做成的,连刚照面的毛孩子,都知道他好欺负。
那两个小孩嘎嘎地乐了一阵,有大人跑过去阻拦,两个孩子又扔了一挂点着的小鞭,跑掉了。
“噼啪噼啪……”看来,真是要过年了。
“想都不要想。”
民国二十九年公历1940年。的春节,秦家过得有些伤感,因为比起去年,家里又少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