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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怎么敢再来这里的。

谢不逢的语气无比平静。

但是文清辞的呼吸,却几乎停滞住了。

他也想起了兰妃当日的话。

修建殷川大运河的河工,基本都是从附近城镇征调而来的青壮年。

一夜之间无数人死在了河道中,导致整个松修府的人口,都少了一两成。

上面不得已从周围其他城镇,迁入了新民。

所以如今松修府的街道上,才会有那么多不同的口音。

“……这件事,不曾有书册提起。”文清辞喃喃说道。

甚至《扶明堂》里也没有记载。

刚说完这句话,文清辞便明白了皇帝这样做的意义所在——

这个时代交通不便,信息传递的速度也格外慢。

只要将它压下,不记入青史。

那么不过几年,它便会成为人们讳莫如深的话题。

再过几年,便随着亲历者的老去与死亡,化为一段“传言”,就此消散或是成为野史上难以考据的一段。

总之,一切都再与雍都高高在上的皇帝没有干系。

一想到自己坐船经过的殷川大运河下,竟然藏着那么多的冤魂,文清辞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温度。

怪不得皇帝到了这里,便显得格外紧张。

原来除了芙旋花丹意外断药外,还因为他做贼心虚。

文清辞的心,瞬间乱成一团。

不等他梳理这纷乱的情绪,侍女便端着长盘,缓缓走了上来。

松修府知府的声音,兀地响了起来:

“陛下、兰妃娘娘,这道清炖鲶鱼,是松修府的名菜。”

“眼前的鱼都是从殷川大运河里捕捞上来的,无比肥美、鲜甜……”

他正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并没有看到皇帝的脸色,突然变得无比难看。

谢钊临攥紧了手中的白玉扳指,视线摇晃、无目的地落了下去,正巧和谢不逢冷且满是嘲讽、鄙夷意味的目光对上。

他瞬间头皮发麻,并腾地一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伴随着起身的动作,放在膝前的桌案,也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一声重响吓到了在座所有人。

刚才还满脸堆笑喋喋不休的松修知府,瞬间一脸苍白地跪在了地上,哆嗦着磕起了头。

乐曲声也全停了下来。

熏香还在燃。

皇帝如见了鬼似的死死盯着眼前的碗碟,接着取出芙旋花丹倒入了口中。

他一脚重重地踢向桌案,还冒着热气的鱼肉,瞬间洒满一地。

热气与一点鱼腥,在不大的房间内散了开来。

这鲜美的味道,反令他的脸色更加难看,甚至隐约作呕起来——

“撤下去——”

“通通给朕撤下去!!!”

皇帝彻底失态了。

守在一边的侍女们,忙颤抖着上前,将一盘盘鱼肉撤了下来。

接着跪在地上,将方才洒在这里的鱼肉清理干净。

可是空气里的鱼腥味,却怎么也无法消散。

皇帝脸色蜡黄,身体不住地颤抖,甚至吓哭了不远处被奶娘抱在怀中的小公主。

如果没有谢不逢刚才那番话,文清辞或许还会疑惑皇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听了他刚刚的话,文清辞却全都明白了过来——

鲶鱼以肉为食,人工养殖的那些,吃的或许是虾蟹制成的饲料,可是野生在殷川大运河中的鲶鱼,却是有什么就吃什么的。

……甚至民间还流传着它吃人的传说。

皇帝因为松修府知府的话,想起了当年死在河底的无数河工。

松修府知府年纪不大,他是几个月前,才从外地新调来的。

不知道当年的历史的他,原本只是想奉上松修府最出名的河鲜,并借着“原产殷川大运河”来拍拍皇帝的马屁。

没料想这一拍,竟然直接拍到了马腿上,戳中了皇帝心里最怕的那一点。

他不顾形象,快步走到了临窗的香炉旁,借着浓重的香气,冲散徘徊在鼻尖的鱼腥味。

皇帝的胸膛不断起伏,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被汗水打湿。

见状贤公公忙带着几个小太监上前将皇帝扶向后殿,同时派人去叫太医过来。

文清辞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还在哭泣的谢孚尹:“殿下,您先去看看小公主,我稍等便回来找您。”

说完,便快步跟着小太监,离开乱成一团的前厅,向后殿走去。

文清辞刚进门,脚下就传来一阵脆响。

皇帝踹翻了一盏竹节托手铜熏炉,它在地上滚了几圈,正好停在文清辞的脚边,

刹那间,烟气翻腾,呛得文清辞不住地咳了起来。

他屏住呼吸,缓缓向前走去。

这个时候有小太监将文清辞的药箱取来,给他递到了手边。

皇帝也已强忍着坐在了榻上。

文清辞余光看到,此时房间里满是瓷器碎片,而给自己递送药箱的小太监,更是满身是血。

看样子是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砸在了身上。

未免这些无辜的人再被他伤到,文清辞必须尽快让皇帝镇定下来。

这个时候,药已经不大起作用了。

文清辞正准备拿出银针,忽然见到皇帝瞪大眼睛,朝自己看了过来。

停顿几秒后,他缓缓摇头,咬着牙念道:“……朕早该杀了他。”

“早该杀了他……不该听太后的话,放过他……”

皇帝的视线,越过文清辞落入了一片缥缈烟雾。

明明没有说这个“他”是谁,但是“谢不逢”这三个字,却下意识地浮现在了文清辞的心中。

文清辞的耳边,忽然静了下来。

他攥紧手中的银针,本能地向神志不清的皇帝问了一句:“为何?”

“怨鬼…怨鬼托生……”

皇帝眸色混沌,说着眼中竟满是恐惧。

——谢不逢是十多年前皇帝第一次南巡途中,在殷川大运河上的船只里出生的。

而他一下生来,就没有痛觉,甚至无论稳婆怎么打,一滴眼泪都不肯流,平静得不似一般婴孩。

这是前所未有,甚至听都不曾听过的。

皇帝原本就非常心虚、恐惧。

谢不逢反常的表现,瞬间让他想起了死在殷川大运河底的无数河工。

并下意识将谢不逢当做了托生于皇室,来找自己索命的怨鬼。

……怪不得他那样厌恶,甚至害怕谢不逢。

……怪不得身为“仁君”的他,不顾名声,也要将只有三岁的谢不逢从自己身边送走。

想到这里,文清辞的心忽然一阵绞痛。

谢不逢出生后什么都没有做,便因先天的疾病,和他父皇的恐惧,经受了本不必经受的惩罚。

甚至他的命运,早在出生这一刻就被定下。

一切,都是因为他人的无知和心虚。

文清辞飞快施针,刺向镇定安神的穴位。

皇帝的眼皮,总算沉沉地落了下来。

就在昏睡过去的前一刻,他还不住地在嘴里念叨着“早该杀了他”。

后殿重新安静了下来。

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下太监宫女们清理脚底花瓶残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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