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闻道
流亦有之。至于缘何与吕氏本家断交,又缘何做了这警世书院的山长,乃是后话,暂不提及。
“吕平章,朕才真是瞧不透你……”
鬼神之说在女帝这头俨然上不得台面。见她摇头,吕雩反倒舒展了眉眼,“陛下看不透草民,是陛下无需看透。局中人千千万,若各个都要看透他,不免劳心费神,惊怖忧思。草民如今一无靠山,二无实权,是此局内一枚俗手,陛下大可放心施用。而陛下看不透自己,却是大智慧之所在。古语有云:‘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穷极一世修德尽善,为世俗声名,为他人成圣,执迷求索,好似舍本而逐末,有悖至道。其实众生生而自在,天然混沌,至清至浊。一时寻不见本心乃是常事。惟内适于己,外化于物,此之谓内圣而外王。”
“内圣外王……是这么理解的么?”
成璧握着竹碗,想要辩驳,却又无从谈起。在临楼王府的那两年她是读了不少兵书,在厚黑一道上也算天赋异禀,可肚子里其实没有几两墨水,更遑论实打实地论道讲经了。
这内圣外王一说,其实是儒家经典,可吕雩偏从老庄之道上予以注解,原本好好的事功之学,硬叫她诠释成了无为而治。岂不古怪?
“草民有草民的理解,陛下有陛下的理解,其实本无所谓高下。说回先前的,陛下是‘好人’,这世间还有其他各色好人,可‘好人’未必都当得好皇帝。”
“呵,”又是这大逆不道的话。成璧挑眉看她,“此话何解?”
“想我朝皇祖昭明,十八落草为寇,二十拥兵自立,二十四岁即攻入京都,开宗立业,兴复科举,大胤太平之治自此而始。他是个好皇帝,也算得……半个好人,却从不是什么好丈夫、好父亲。与之相较,先帝则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好人了,也可称得上是大半个好丈夫与好父亲,却当不得草民赞一句好皇帝。不知……陛下所求,为两者何?”吕雩道。
这话简直不敬到了极点。连祖龙也敢肆意评判,等闲之人十个脑袋也早被砍了。可成璧却知晓,即便昭明帝赵寅诚死而复生,在他老人家面前吕平章也敢一字不改地说出口。
她从来便是个恃才放旷的性子,岂止是离经叛道,早年间多少惊世骇俗的事儿都被她做了个干净。若非如此,以她启元二十一年科举榜眼的身份,如何能屈居书院做个草民?
成璧听了吕雩口中对先帝的评述,心内便是一梗,“不分青红皂白就杀妻弃女,也配称作好丈夫、好父亲?若不是他失德被天道惩罚,怎会一生无子,临到死了才让朕捡漏登基?”
吕雩闻言眉心微蹙,摇首道:“据草民所知,早在六年以前,先帝就已属意您为太女。”
“无稽之谈,朕从未在先帝嘴里听过这话。”
吕雩并不多加解释,只轻声问:“陛下仍记恨着先帝?”
成璧“哈”地一声笑,眸中掩不住地涌上苍凉,“朕的母妃当年已是八个月的身孕,却被他赐了鸩酒,一尸二命,血溅三尺,惨状犹在眼前。掖庭三载,朕卑躬屈膝为人奴仆,日日夜夜不得安寝。叫朕如何能不恨他?”
因恨得深,又无法施以报复,故而成了一块死结,那恨就更不死不休。曾经十五年视若神明的孺慕,到而今早已全数化作怨愤,绝非言语所能传达。
去年花朝节时先帝已然病重,可也只是精神不济难理政事,离撒手人寰还远着。待到成璧在临楼王与周将军协力襄助之下找到证据为贵妃平反后,不出一月,先帝便已病得起不来身。想是多年的愧疚与追念终究压垮了他残朽的躯体。
最后那段时日,先帝不顾满朝反对强立赵成璧为太女。而她虽常被召入内殿伴驾,也时常听得先帝翻来覆去地念叨些悔愧之语,却从未给予过半句回应。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女,从道德法理上都不允许成璧作出弑君弑父的举动,她也似乎实在无话可说,最终只余横眉冷对。
如今先帝已过世半年有余,礼部为先帝请谥号的折子也被她压了好几个月。因她实在觉得那‘昭仁’二字讽刺无比。若不是要顾忌着前朝的观感,她倒还真想过在丧仪上使些绊子呢。
吕雩闻言先是一默,尔后眼露追忆,“当年慧娴贵妃一案牵扯甚多,内情也极复杂。莫说碧霞宫内天翻地覆,就连太医院都揪了两个医官出来杀头。可若非查着了什么确凿的证据,依先帝的性情,绝不致要恨到处死枕边人的。陛下登基之前已然亲自为贵妃平反,想是当年那贼子算计甚深,连先帝也被蒙在鼓里。”
成璧讽笑,“大抵历朝历代的君王多是无辜圣子,总有奸妃奸臣不知好歹要蒙蔽圣聪。那皇帝本意总是好的。只要为人子女就天然地矮了一层,君父错得再深,自己却连恨也恨不得。”
吕雩轻叹道:“被蒙蔽者所犯之过已有上苍惩戒,陛下囿于过往,滋生心魔便不好了。”
女帝漠然不语。
“茶已凉了,还请陛下先润润喉。”
赵成璧喉头滚动,眼珠儿平平斜视片刻,这才依言含了口茶水。
这普洱泡的酽,除却茶叶本身的醇厚外,还夹杂了许多旁的风味。
譬如茶碗本身的清冽竹香,譬如烘焙时用以熏蒸的松枝香,又譬如象牙嶂南氐女国,那片茫茫无际的葡萄藤海,新果结了白霜,馥郁甘美。入口时似葡萄皮,微微的涩,待咽下后才化作丝绸,涤荡心海。
“好茶难得,好人更难得。世所谓好者,不过都是些‘假人’罢了。”